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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民国] (唐不弃)


董麟昌笑得眼角眯成一条细线。
灯光下,山田沉默了会儿,忽然也勾起嘴角,转怒为喜。“听说贵国有句老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山田大人有所不知,”董麟昌微微摇着头笑道:“这后头啊,还有一句呢,叫做有钱能使磨推鬼。”
哈哈哈,两个人在灯下同时放声大笑。
*
下午五点钟,水玖正半靠在稻草堆里,琢磨天黑前那头禽兽秦二少会不会再来折辱他,外头突然响起叮铃哐啷的钥匙声,随后是脚步声铎铎。
奇怪,他居然从这脚步声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季珊。
抬起头,果然就见到许季珊遥遥地朝他走过来。许季珊今儿个穿的格外倜傥,上身是白色丝麻的盘扣褂子,下头一条朱红色阔腿长裤,外头还虚虚地披着件玄色大毛氅子。
倒是很少见他穿得这样传统。
水玖诧异地咦了一声。
许季珊率先扑到牢门前,两手抓住栅栏,喉结轻滚,冲他温声笑道:“我来接你回家去。”
狱卒吊儿郎当的拎着一大串钥匙过来。刚打开门,许季珊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半搂半抱地将斜靠在干草堆里的水玖扶正了,身子几乎贴着他耳边,迫切地道:“跟我走吧!”
水玖垂下眼眸,默然不作声。
许季珊把人扶起来,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搂着他腰。走不得几步,水玖就疼得眉头微微皱起,虽说他竭力掩饰,到底还是让许季珊发现了异样。
“你腿怎么了?”
水玖微微抿了抿唇。“叫人打折了。”
许季珊一瞬间鹰眼大睁,忍了忍,当着这狱卒的面没发作出来,只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大踏步地往外走。
狱卒拿了许多银钱好处,自然不会管,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季珊噔噔噔抱着人就跟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那样威武,一路把水玖抱入小汽车内,立即将披在身上的大毛氅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许季珊自个儿倒是坐到前头去了,沉声对司机道:“回许宅。”
“好的,先生。”
车厢内气氛沉默而又压抑。水玖让他这样抱着出来,苍白脸颊泛起点不正常的潮红,一半是羞臊,一半是恼。怨自己分明是与许季珊怄着气,眼下却叫这人当众抱了出来。他这一番折腾,除却白白地受了顿皮肉苦,也不晓得图甚。
水玖越想越懊恼,菱角唇里嘶嘶逸出一口凉气。
“可是疼得厉害?”
水玖抬起眼,就见许季珊不知什么时候早从前排回过头来不错眼的盯着他瞧。
“……没什么。”
水玖避开他眼神,蜷缩着身子,将个后脑勺对着许季珊。
许季珊拳头又捏得嘎嘎响,压抑着,一路也不再说什么。
等到了许宅门口,小汽车在黑色雕花铁门前停下,许季珊再次弯腰俯身将水玖抄起来,抱在怀里,一路沉默着将他抱到门口鹅卵石小道。玄关处摆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铜盆里头炭火堆得像小山那样高。
“喛,东家,快来跨火盆祛祛晦气。”
许季珊抱着水玖昂首阔步跨过火盆。管家立刻冲他们身上撒了些柚子水,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好了,这下晦气可都祛干净了。”
“先去找个大夫来!”
许季珊匆匆吩咐完管家,便抱着水玖穿过和馆长廊,到了转弯口,直奔浴汤。
“你带我去哪儿?”水玖紧张地问道。
“你受了伤,这一身污秽血渍总要洗洗。”许季珊顿了顿,又低声道:“虽说会有些疼,但是伤口弄干净了,回头才好上药。”
水玖默然,苍白指节却一瞬间痉挛。
到了汤池子那儿,许季珊将他轻轻地放在池壁边,伸手替他解开衣衫领口。
“我自己来。”水玖抬手拦住他。
许季珊丝毫不接受反驳,就像是瞎了聋了,蜜蜡色手指利落地一路拨开,口中道:“都到这个辰光了,你还与我犟性子。”
水玖抿着唇,眼皮轻垂,衣衫破布黏着背后伤口,他确实也不好剥。但到了腰腹处,水玖就固执地拦住许季珊。“我自家来!”
冷白手指轻搭在许季珊的蜜蜡色大手,肤色差异分明。
在这静谧中,池子里热水腾腾的雾气漫上来,蒙的两个人眼眶眼底都略有些湿润。池子里层叠的雾气在许季珊眼底笼上雾,又凝结成汗,额前黑发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许季珊忽然抬手,抚住水玖肩头,掌心下越发燥热的厉害。
水玖震了震,红着脸,冷声斥责道:“我伤的是腿脚,又不是个废人。你再这样……”
“再这样又如何?”许季珊截断他,沉沉地笑。那双鹰眼里却一丝笑意都无,若仔细看,更像是在笼在涔涔热气中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
水玖莫名心口一窒,别开眼,不去看他,自家双手却悄无声息的一撑劲,沿着池壁扑通一声滑到池子里头去了。
许季珊半蹲坐在池壁,俯身探头,低低地笑了声。“我若当真要强你,你又能如何呢?”
水玖不吱声。
但依着那人的性子,想必是当下又恼了。
于是许季珊再次悲凉地笑了一声。“在你心底,我许某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水玖不答他。浴池内雾气更重,他身上一层层的全都湿透了,大半是池子里的热雾,但手心内黏湿的分明也有汗。他借着热水沉下身子去,将整个人浸在水中,只露出个脑袋。
许季珊并不追来,可那股悲凉的笑声却越来越大,渐渐的扩散至整个浴池当中。“水老板,我若当真是要强了你,那……我许某人,与秦二少那头畜生又有何区别?”
这句水玖不能答,却也不能不答。憋了许久,终于静静地回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怎样个意思?现在都不重要了。”许季珊沉默了会儿,淡淡地道:“你受了伤,莫要泡得太久,防着晕过去。我就在外头等着你。”
水玖没回头,只听见脚步声咚咚。许季珊居然当真出去了。
在浴池热气腾腾中,水玖用力地闭上双眼,扬起皙白的脖颈。菱角唇微张,从口中逃逸出一声叹息般的——“……啊!”
他眼下蹚着水,身子泡在浴汤中,手指轻轻摩挲自家身子,被抽打过的地方尤其疼痛。他忍了忍,一狠心,用力扒搓身上每一寸肌肤,恨不能换一身皮。
先前在牢里,有些事儿,他没跟许季珊说。这辈子他都不打算同任何人说!但只要手指按在肌肤上,他就能想起当时他是怎样被大字型吊在半空儿,那个秦二少又是怎样狞笑着哧啦一声剥了他的外衫。要不是顾忌那是东洋人开的巡捕房,怕是当众就要办事儿。
皮鞭抽下来。
每一道鞭子落下,秦二少都要嘿嘿地狞笑着,以手指沿着鞭痕处一寸寸、一丝丝儿地细细抚摩下去。
不能再想!水玖用力地闭上眼,拼命搓磨,恨不能将这具身子有关秦二少的所有记忆连同这些连同气味一道都在热水中驱散了。
再驱散,一直到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三五分钟后,水玖喘着气,几乎不能呼吸。他咬着牙,坚持着将身上那身皮冷白色玉一般的皮搓了又搓,新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漓。
等到他好容易赤脚蹚水爬到池壁边,整个人已经一丝力气都没了。小腿以下还泡在浴汤中,却再也没力气往上爬。
他张开嘴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栽倒在池壁上。
作者有话说:
双c,秦二少只是欺负了他,没真能怎样。

57、57
◎——◎
水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朦胧中似乎听到许季珊正压低声音与什么人商讨着他的病情。
一个陌生的口音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这身子骨损毁的厉害,要是按照西医的法子,怕是只能退烧,但这心病……却治不了。”
许季珊斟酌着问道:“难道中西医结合都治不了的嘛?”
“中医就能治心病嘛?”那人反驳。“总归还是得心药来医。”
陌生口音又叹了口气。
水玖猜测着大约是位郎中,只不晓得是中医西医。许季珊匆匆起身,衣衫窸窣声轻微地擦过水玖耳畔。
很快,帐子放下来。
水玖视线内朦朦胧胧,只能依稀辨别出许季珊大约是跟着那位郎中出去了。
心病?水玖自嘲地在心底笑了一声,眼眸微阖,菱角唇微微往上勾起。他这心病,也病了有大半年了,自打在冀北城一次两次被押着扮作女人以来,他心里头这口憋屈气就一直没能散出去。再后来又是各种颠沛流离,从冀北逃难到桂家村,再到靖西府。他又何曾有过几天安生日子?
水玖想了许多,侧过身,身子沉沉的,额角掌心都烧得厉害。
到了下半夜,他便完全不省人事。只依稀记得,似乎有凉水淋漓的声音,有人将沾了冰水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但过不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燥热,便双脚用力地蹬开被褥。
“别蹬!”那人强压着他,将被褥替他反倒裹得更紧了些。
水玖朦胧地抗议了一声。“……热。”
那人便叹了口气,挨着他躺下来,然后将被褥拿掉,整个人却从后头紧紧的抱住了他。没有被褥,那人却比被褥更热。水玖挣扎着想动,那人却贴着他耳垂,粗粗地喘气,呼吸一声短促似一声。
水玖听出来这口浓重的南洋话了。可他眼下也不知如何面对许季珊,何况这样昏沉!
在朦胧中,水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去,依旧是凉薄的似不近人情。“你也莫要这样哄我。我身上缠着这许多事体,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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