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病的师傅对着谢连州时并不爱说话,也不会逼他练武,只是尽可能地忽视他。像是不喜欢他,又像是在逼自己放过他。
比起大多时候都像个坏人,只偶尔稍微像些好人的师傅,师娘则是反了过来。
在师傅发病不严重时,她总是愿意多照顾谢连州一些。可她无法迈过师傅这条线,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师娘曾经同他说:“你要知道,师傅对你不好,他若对你好,不该这样逼你,也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变成你的负担。”
那时谢连州说:“我知道,师傅对我不好。”
师娘苦笑道:“你还要知道,师娘对你也不好。师娘若是对你好,就会带你下山,将你送得远远的。”
谢连州没有说话。
师娘看着他,眼神温柔:“如果哪一日,你下定了决心,又有能力,便自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谢连州知道,如果他能走,师娘不会拦,可如果他走不了,师娘也不会帮。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爱是很可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坏人变好,也能让一个好人变坏,总之,便是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管谢连州愿不愿意,长莱山中的二十年,让他学到了师娘的一丝柔软,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师傅的一份狂傲。
可唯独爱这个东西,他永远不会去碰,因为他想一辈子做他自己。
第11章 试探
谢连州数着日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时,到宋锳房前敲了敲门,道:“宋少侠,在下谢连州,有事与你商谈。”
宋锳从里边打开了门。
他看起来比谢连州要小上一两岁,个头也稍微矮些,生着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看人时天生带着三分冷淡。
宋锳道:“请进。”
谢连州踏进了宋锳房中。他一进门,便颇不客气地四处打量,发现宋锳房中装饰与他房中一般无二,只是书架上的书没有翻阅痕迹,武器架上也只放着一把刀。
感受到谢连州的打量,宋锳颇为不适地皱起眉头,将手环抱于胸前。
谢连州对他笑道:“抱歉,我这人不太照顾其他人的感受,只顾满足自己。”
面对这样直白的话语,宋锳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索性道:“谢公子,不知你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谢连州像是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一般,道:“宋少侠,我是来找你闲聊的。”
宋锳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呆滞。
谢连州笑道:“毕竟如今我们都被困在庄中不得离开,案子的侦查又没有进展,将自己关在房里只能平白虚耗时光,倒不如出来交交朋友。”
白虎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还没回来,在摸清这些客人的底细前,他们不打算再轻举妄动。毕竟先前那次搜查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已是令人尴尬,若是再来一次,只怕最后凶手没找到,太平山庄却要威名扫地,毕竟太平道人并非真死。
当然,他们如今拿不出证据却将人强留在山庄之中的行为已饱受诟病,可对四使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若真将人放走,往后太平道人更要千防万防,又怎能安生。
宋锳道:“我不需要朋友。”
谢连州像是听不明白这是拒绝一般,道:“只是闲聊,你也不必真的将我当做朋友。”
宋锳难得有些头疼,再回想起谢连州先前所作所为,更觉他性情古怪,难以莫测。
宋锳冷下脸:“谢公子既非要聊,我确有一问想问,以你的武功,再加上蒙大侠之力,太平山庄怕是拦不住你,你为何不走?”
谢连州道:“蒙大哥要救月牙儿,此案不破,四使不帮,他是不会走的。”
宋锳想起那个病得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一时哑然。
谢连州又道:“至于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那日你是听过的。”
宋锳先是一愣,尔后想起发现太平道人尸体那日,谢连州确实说过几句有些张狂的话,迟疑道:“你是认真的?”
谢连州道:“自然是认真的。我不只不会走,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还不会让你们走。”
宋锳的手放在膝头,先是握紧而后又松开,面上没有多少紧张,如常道:“谢公子既有这份雅兴,我便祝你早日破案。”
谢连州将宋锳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他笑了笑,突然一掌落在桌上。
宋锳神色大变,立时用内力护住桌板。
谢连州见他反应,心知自己的猜测没错,将手伸到桌面底下,毫不留情地向上拍了一掌。可怜这颇为结实的小桌就此板腿分离,桌板转了几圈,露出背面,复又掉落两人跟前,上边赫然利用榫槽横着卡入一把剑。
宋锳眉头紧锁,立时伸手取剑,却被谢连州以掌拍来。他见识过谢连州同蒙措对掌时的威力,不敢硬接,只能避开,下一刻便见谢连州将他的佩剑取到手中。
谢连州道:“宋少侠稍安勿躁,你若是愿意,我们现在仍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不必非要动武。”
宋锳冷冷看着他,半晌后又坐回原位,好像眼前拆了一张桌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到底是形势比人强。
谢连州面上浮现微微笑意,他轻轻一撩衣服下摆,潇洒自如地坐下。
宋锳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最根本的因由自然还是那晚谢连州听见他擦剑的声音,但谢连州不会狂妄到连这个都说出来。毕竟此话一出,只怕庄中人心惶惶,都害怕在他跟前暴露秘密,最后反倒他成了被群起攻之的对象。
谢连州喜欢找麻烦,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麻烦都招惹。
于是谢连州只道:“你是一个很有警惕心的人。”
宋锳并不反驳,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谢连州道:“可在我单独来到你的房间时,你却没有将武器架上的佩刀拿到手中防身。”
宋锳微微一愣。
谢连州继续道:“我说不会让所有人离开山庄时,你我都清楚,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你。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威胁,你也确实感受到了被威胁,在这个时候你没有想着离我远一点,亦或者离你的佩刀近一些,而是将手放到了桌下。”
宋锳像是重新认识了谢连州一般,如果说头一日他对他的印象只是狂妄与武功高强,那么到了今日,兴许还要再添上一个心细如发。
谢连州道:“我不知道桌下有什么,但我想这值得一试,就算我想错了,也只需为了一张桌子向你赔礼道歉。”
宋锳抿唇不语。
谢连州见此,将宋锳的佩剑拔出一些,露出一截寒光粼粼,锐气森然的剑身。
谢连州感受到那股清正不阿的剑气,轻轻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宋锳看向自己的佩剑,眼神中却不是全然的喜爱,复杂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憎恨。
谢连州道:“这剑外边看着朴素,里面却相当不凡,已然有了自己的风骨。你说,一把神兵要养多久,才能养出自己的风骨?”
宋锳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些。
谢连州看了一眼,又继续道:“我上一回看见如此品格的兵器,你知道是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吗?”
宋锳声音微哑:“什么样的人?”
谢连州道:“那人曾是一派首徒,武功横扫同辈,就连前辈之中也没有几人是他的敌手。人人都觉得,他想要达到天下第一的境界,需要的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而已。他的师傅心中暗暗将他看作下任掌门,取出镇派宝剑交给他,对他寄予厚望。你的这把剑,比起他那把,不过微微逊色而已。”
宋锳有些震惊。这是那个男人留给他娘和他唯一的东西,他一直知道这是一把不凡的宝剑,却不知道不凡到了这个程度。
谢连州道:“宋少侠,你到底是何方人士?若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恕我直言,以你的武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把剑?”
宋锳抿着唇,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装着自己是个刀客,其实却藏着一把剑,本就显得包藏祸心,难以解释。若他不说实话,这把剑又显得来历成谜……甚至,谢连州都不会将剑还给他。
宋锳想问,若他说出实话,谢连州便能将剑还给他吗?
话还没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天真。便是谢连州承诺,难道他就敢信吗?
就在宋锳苦苦纠结之时,谢连州对他道:“接着。”
接什么?
宋锳疑惑抬眼,发现谢连州就这样把他口中十分珍贵的宝剑随意往他怀中抛了过来。
宋锳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接,自他第一眼看到这把宝剑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珍惜。
宋锳将剑重新抱到怀里,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谢连州竟这么轻而易举地将剑还给了他。他犹豫着,难免生出一点疑惑。
宋锳悄悄把剑抬起了一点,手从剑鞘上慢慢抚过,细细看着每一丝本就烂熟于心的花纹,最后将剑抽出,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与他融为一体。
这确实是他的剑没错,谢连州没有动任何手脚。
这个结论让宋锳心中涌出一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