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funny2333)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funny2333
- 入库:04.10
这一次,他们从船上迎来的却是恶鬼。
绘者似乎对此怀有无边的憎恨,不吝于用任何一种丑恶的笔法来刻绘其形貌。此人头生赤金角,一张向深处咧开的蛇嘴牵动了暴凸的颧骨,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一双金色的鼓目自无尽的怨愤贪婪中,盯向了竜川家那一辈的先祖,竜川康。从它衣袖下探出的,却是一只清瘦的女性手掌。
这是整扇屏风上唯一有名字的女性,陆白珩看不懂那几个日文,只觉身边那一点火光猛然晃荡了一下,噗嗤一声熄灭了。
年轻人松了一下手指,重新拨亮了火机。这一回,火苗的影子如蛇信一般,在他的目光中央游曳。陆白珩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你认识这几个字?”
“是支那,留学生在论战时,常常以倭人对斥。”年轻人道,“他的意思是,竜川康娶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个女人被他视作恶鬼。”
女人的手紧紧挽着竜川康,她怀孕了。脏器从她裂开的肚腹里崩裂了一地,一条血淋淋的脐带蛇行而出,悬吊着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婴儿拉扯着脐带,似乎在无形的痛苦挣扎中放声大哭,半边酷肖其母的蛇嘴却劈进了颧骨深处,露出漆黑的齿龈。
纠缠竜川数代人的诅咒,就在这个微笑中,钻进了他们的血脉里。
这个婴儿如他的姓氏一般,长成了著名的匠人,和他有关的画面,可以说是最令人不解的了。
他捧着一幅面具,去拜见某一位高官,面具被精心衬垫在黑帛上,却少了一只右眼,笑容异常扭曲,显然是可怖的失败品。他对此却异常珍爱,面带微笑,轻轻拂拭着其上的微尘。
他似乎因为这一次嘲弄般的献礼,受到了严酷的惩罚,被剜去右眼,砍断了双手,但他妻子裂开的腹中,却又爬出了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面目狰狞犹胜其父。
陆白珩看得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毛骨悚然,直到他的目光扫到了婴儿身边的那个名字。
——竜川輝。
竜川輝终于出生了。
这可怖的画面如同幻觉一般,竜川輝在下一次出现时,却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他甚至将家传的面具雕刻技艺发扬光大,在青年时期便屡屡登报,身侧的墨字几乎是先辈的总和,其中不乏溢美之词,“世界最古”“人間国宝”,陆白珩仅仅是瞎猫似的猜蒙了几个日文,便忍不住为之咋舌。
“够不要脸的,龙川寿夫还真是孝子贤孙,把他都夸上天了,女娲娘娘都没他会造人,”陆白珩道,“这雕的......都是女人?”
年轻人点头道:“和先辈不同,龙川辉似乎专攻一种叫万媚的女性面具,就是我们刚刚所见的。这种面具像是有严格的制式规定,对精度要求极高,稍有差池便成了废品,而他所制的,则是最接近其本来面目的,因此他引以为傲。”
竜川輝的青年时期,堪称顺风顺水,那一双极其稳定的雕刻师之手为他赢得了无数赞誉,甚至在能乐式微时独起一支,他娶妻时,不少达官显贵为之道贺,那种荣誉是远超平常匠人世家的。至于他的妻子,那显然也是个美丽温婉的女性,绘者不欲暴露她的容貌,却为她画上了家传的万媚面具,那种幽幽的妩媚在灯火下看来,犹能摄人心魄。
即便如此,陆白珩心中的异样却越来越浓厚,笼罩竜川家的衰败感像一支喑哑的古曲那样,在屏风背后哀哀怨怨地盘旋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竜川輝侧对着他的妻子,凝视着她高耸的肚腹,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他手里捧着一对童子面具,对于人丁稀少的竜川家而言,这一对即将降世的双生子,无疑是意外之喜。
長男竜川寿夫。
次男竜川......
陆白珩凑近研究面具边上那两行小字时,心中的异样感已经强烈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竜川輝在他的余光里微笑,那笑仿佛是尖而细的,像是一尾不断逼近的蛇,陆白珩甚至看到了背后朦胧而阴刻的家族命运。
不对!
他有多久没回头了?
那一瞬间,陆白珩心中猛然涌上了一团寒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青年竜川輝再也没有以正面示人过,那半边脸孔始终沉浸在深重阴影中,他原本以为那是某种表现明暗的绘画技法,直到这时迫近细看——有一条黑线割裂了竜川輝的鼻梁。
他的脸怎么了?
陆白珩没来得及深究,就被下一幅画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幅坠落在地的万媚面具。
面具的右半面覆盖着数不清的创口,焚烧砍劈,无所不用其极,绘者为了表现某种无处宣泄的癫狂感,仅能以笔为刀,用尽全身力量来摧毁它,笔画之暴烈扭曲,像是成群燃烧的虫豸。
这恐怕是屏风上占地最广的一幅画了,竜川輝被画得有如巨灵神,一脚踏在面具上,手里抓着短刀,以他的身高,也仅能看见短刀上淋漓垂落的鲜血。
再往上的部分,则沉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了。陆白珩终于意识到方才那种窥探感的由来了,竜川輝就盘踞在屏风的最高处,用有如实质般的目光,俯视着这个雕刻室。
“看他的左手!”年轻人道。
竜川輝的左手垂在矮几下,被阴影所遮挡,仅能看出五指紧紧攥着什么,那一片柔软的皮子上还黏附着淡黄色的油脂,边缘很不平整,像是从羊腹腔里撕下来的。
直到对上一只松弛的眼窟,陆白珩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半张人脸,原本是鼻梁的位置,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线。
竜川輝在癫狂之中,把自己的半张脸撕了下来!
陆白珩在回过神的一瞬间,差点没恶心得吐出来,一时间,雕刻室里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仅有他大哥冷冷道:“这是竜川寿夫。”
“哪里?”年轻人显然也被恶心到了,半晌才道。
陆雪衾在屏风上指了一指,和狰狞可怖的竜川輝自戕图相比,这一扇小窗简直微不可查,一对童子趴在窗外,仰视着父亲的自残。他们对血脉中的诅咒一无所知,仅仅是面露惊恐,半边嘴角却不可自遏地上扬,深深劈进了颧骨中,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
屏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幅画上,青年龙川寿夫正在接受某剧团的嘉奖,手里捧着的面具出现了强烈的西洋特色,似乎已经突破了家传制式的桎梏。
龙川寿夫面带微笑,在剧院灯光下,远离了诅咒的影子。他的身侧附有几行小字,曾经属于父辈的赞誉被悉数倾注在他的身上。
“兄......竜川寿夫......祝福......”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半边脸,这才从那段鬼气森森的家族史里挣脱出来,“他在祝福竜川寿夫?画画的是竜川寿夫的弟弟吧?这到底在说什么?祖传的鬼遮眼么?”
他一迭声问了成串的问题,年轻人道:“可能是一种家族遗传病。”
“遗传病?”
“龙川兄弟将这种遗传病视作恶鬼,并认定是由那个中国女人带进家族血脉中的,”年轻人道,用火机照亮了那一幅最难解的竜川氏献礼图,“他在微笑,但并非因为嘲弄,他确实看到了满意的成品,殊不知疾病已经作用于他的神经系统中,令他的双手和双目背弃于他。”
起初只是一次失败的雕刻。
任何匠人都会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是这样一门以精妙著称的手艺。但最要命的,却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手依然恒定,他的思维依然清晰,冥冥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一半的感知能力,让他在极度的全神贯注中,雕刻出了一幅又一幅烂泥陶胚般的作品,并将其视作稀世珍宝,精心择取其一,献给当世的贵人。
他并没有发现,面具根本没有右眼,且笑容异常狰狞。
此人本该成为竜川家族的笑柄。
身为其子的竜川輝,出于一种莫名的幸运与不幸,在患病之后隐约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故,也破译了父辈身上的不解之谜。但即便如此,外人的点醒却只能让他陷入无尽的荒谬中。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绝世的名品,并无毫厘之差。
他指腹上传来的触感依旧真实而细腻,他的技艺是如此的娴熟,哪怕夺走他的双目,他也能将推刻的力度烂熟于心。
甚至他还能用上尺规,那些冷硬的刻度,无论如何也应当是黑暗中的凭恃。
到底是什么背叛了他的大脑?
即便他费劲心思,得到的回馈恐怕依旧是——
没有右眼。
右半脸狰狞可怖。
废品。
右半脸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不同?错的到底是手还是眼?
他最终在癫狂中,撕下了自己的右脸,拼尽全力投诸仇恨的凝视,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至少在龙川寿夫春风得意的面容上,听不到父辈自戕时的嘶吼。
“龙川寿夫他......”陆白珩还没问出口,便从门外成群的石像中,找到了答案,“他也发病了!”
“龙川寿夫发病的时间,应该是在作为武官驻华之前。”年轻人道,“他们兄弟二人将那个中国女人视作恶鬼,憎恶之余,避之不及,恐怕不会轻易过来,除非......对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