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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他说话虽然腔调古怪,但文法与常人无异,显然在华已久。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这么客气,做戏子的尤其没有赶客的道理。
  只有一点,其他小辈或许不清楚,老班主却是提点过梅洲君的。他们先前赴英演出,是受了伶界联合会的嘱托,暗中筹措东北抗日善款的,当时有志于此的戏班还不少,彼此间同气连枝,要是一转头又替日本人大宴宾客了,放在同侪眼中,大失品格不说,就是心里头也是梗着一股气的。
  因此老班主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同龙川寿夫周旋片刻,忽而面露难色,推说方才惊慌失措,把不少行头散失在路上了,鼓师亦不在身边,恐怕唱不出整戏。
  龙川寿夫大失所望,却又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要求。
  戏是听不成了,但他本人亦有一点小小的癖好,喜欢拓绘伶人的妆容,日本国内的已经都收集遍了,希望能趁此机会欣赏一番各人的妆面,绘制在册,既是出于私心,亦为促进两国文化之往来。
  话说到了这地步,众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是不得不往肚里吞的。
  这一回会面之后,他们就被安置在了使馆别院里,龙川寿夫却迟迟未曾露面,更不要说是拓绘妆面了。
  当时使馆里除了龙川寿夫一路的日本人外,还有个当地人出身的随员,姓吴,体格精瘦,颇为健谈。老班主设法攀谈了几句,却得知龙川寿夫是忽然有要事在身,出门在外,将这桩事搁置下来了,这一来还不知要拖上多久,却也没人敢作主张放了他们。
  好在领事馆里的食宿颇为周到,吴随员可怜他们被困,隐约有些做东的意思了,等彼此间熟络了,甚至设法弄了些酒水给他们吃。其中就有一种绿茵陈酒,是从当地药馆弄来的,通体碧绿,吃来如嚼薄荷,也不伤喉咙,就连老班主都免不了贪杯。
  这样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们倒宛然成了座上宾了。
  只有梅洲君有一条猫舌头,吃不惯酒里茴芹的味道,因此某日席间只浅尝了半杯,在吴随员一番高谈阔论中,捕捉到了戏班众人身上慢慢松下来的那一条弦——这一路疲于奔命,就是老虎窝里也能倒头就睡了,更何况是这样的安乐乡?
  即便如此,一轮酒吃下来,他的两腮也都被冷气浸透了,五感说不出是通明还是恍惚,整个人竟然不自知地斜侧到了身边的花旦身上。
  直到触碰到了温热的皮肤,他才猛然一睁眼,只见那花旦正仰头吃酒,也不知是第几杯了,血色逼在薄薄的皮肤上,简直像是盘在灯笼壳里的一尾红蛇。
  梅洲君被一瞬间的惊悸所慑,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眼望去,众人皆是面色酡红,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他的眼疾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但那一次,仅仅是环顾四周,都令他目中刺痛,但又始终没能捕捉到那一丝异样的来源——这在事后回想起来,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就在他揉捏眉骨时,吴随员忽而留意到他,笑呵呵地劝起酒来,他那一张蜡黄面孔迫到眼前时,梅洲君就猛然从那种刺目的不真实感里挣脱出来了。
  “小后生怎么不吃酒了?”吴随员道,“龙川先生特别中意你,说是等回头还要再款待呢,我先敬你两杯——对了,林班主,这小后生是花旦么?”
  老班主已经喝得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果然人人都来问我,不瞒您说,他呀,是我相中的苗子,作武丑的。洲君,洲君?这小子......这就醉了?”
  梅洲君被他在桌底下轻轻拐了一脚,知道他老人家还有三分清醒在,故而以手支额,佯醉起来。吴随员三呼不应,不免有些悻悻然,手里那杯酒兜了个不依不饶的圈,忽而被一只手截住了。
  那正是梅洲君身侧的花旦,两眼已醉得涣散了,对这样的冷遇似乎有些不忿,竟然抓了那杯酒,主动一饮而尽了。
  梅洲君和他其实是不太相熟的,他是苏锦秋班里的二路角儿,长年给头牌作配,被有形无形的规矩座次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回苏锦秋骤然发病,连累他也丢了在海外登台的机会,那股子心气就如削尖的针头一般,酸楚怨愤,旁人一沾就得出血。
  梅洲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去主动搭吴随员这条线,可见意气之争,犹胜于酒。他那双醉眼里钻出了一双名利淬就的毒钩,一下就把吴随员牵扯住了,双方在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自那以后,吴随员来得更殷勤了,动辄通宵达旦,给花旦带的总是名酒,烈酒入喉,双腮酡红,在席间也分外惹眼。据说还有些私下里转交的财物,都是通硬货色,在众人这样飘零无助的时候,总是分外惹人眼红。因此有不少伶人有样学样,同吴随员攀起私交来,梅洲君置身其中,只觉四周言笑晏晏,众人脸上血色鲜活,仿佛梦游彩塑之间,那一种悚然似乎被朦胧的光晕柔化了,他如有所感,却始终得不到彻底惊醒的一点灵光。
  数日工夫,就在绿茵陈酒沁入骨血的薄荷香里,昏昏然过去了。梅洲君心里的异样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直到某夜席间,一点小小的变故终于挑破了这一片混沌。
  有几个伶人吃酒猜拳时太急,将酒盅打翻了,泼出的酒水恰恰溅到了梅洲君面上,他双目刺痛,因此只能避席而出。
  也是在阴差阳错间,他路过了花旦房门边,听到了窗子被推开时的一声轻响。


第101章
  花旦隔着玻璃,转过脸来。
  一片幽暗中,他眼窝里的胭脂依旧鲜红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妆面充斥着强烈的失真感,仿佛一株强光照射下的工笔牡丹。那一对眼珠从胭脂深处蛇行出来,忽然不动了。
  梅洲君心中一动,在开口的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那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被窗玻璃截住了,花旦自顾自转侧面孔,神态中给人以强烈的揽镜自怜之感。梅洲君还没想通其中有什么样的玄机,他已经抬起手,用手指反复扫过眼尾,指腹上沾了一团猩红的胭脂。
  屋里没有点灯,他竟然在对着一片漆黑的玻璃梳妆!
  那手法也跟平时截然不同,手指横扫的动作异常急促,整一幅妆面都被他扯得动荡不止,两边眼角越吊越高,仿佛有一通听不见的锣鼓声在催赶着他登台。
  这三更半夜的,哪还有戏让他唱呢?
  梅洲君心中微微一惊,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窜到了脊梁骨上。只是没等他有所反应,黑暗中就伸出了一双手,按在花旦的两边眼尾上,用力挑高了。
  “眼睛还差点意思,得挑高了才上相。”吴随员幽幽道。
  “还没勒头呢,”花旦道,“这个点儿了,怎么还没龙川先生的消息?”
  吴随员道:“别急嘛,龙川先生才回来多久,你想想他是什么身份?单请你一个去堂会,够有心的了。”
  “真只请了我一个?”
  “放心吧,”吴随员又在他脸上揩了一把,低声道,“越来越滑溜了,是好东西吧?国外的戏子——我听龙川先生说的,都爱用这东西,外敷内服一道用上,等皮肤匀净透亮了,才好上妆......哎呦,这是什么东西!”
  花旦被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摸索自己的眼尾,吴随员翻脸如翻书,连连逼问道:“你用了没有?怎么还有?龙川先生是最看重扮相的,哪有眼角带褶的杨玉环?”
  这位花旦眼皮深狭,又长年带妆,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细褶,被他这么诘问了一番,不免脸上变色,急忙从身上摸出一只铁盒来。那里头碧绿的膏体才刚露出来,梅洲君就闻到了绿茵沉酒奇异的清凉气息,那味道非但不能提神醒脑,反而令他一阵阵晕眩起来,仿佛酒醉一般。
  这......这绿茵沉酒还能充作外用的膏药?听这两人的口气,仿佛还有增白去皱的效用。
  通宵达旦的酒宴......龙川寿夫的奇异癖好......看人时眼珠偏斜的角度......绿茵沉酒......药膏......妆面......众人脸上奇异的血色......不能有半点儿褶皱......
  梅洲君脑中阵阵纠痛,简直像有针芒在拼命闪烁,又被上涌的晕眩感所淹没,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寒气的源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正思忖间,花旦抖着手,拿指甲盖小心刳了一点儿药膏,还迟疑着不敢用。吴随员却等不及了,抢先剜了一大块碧绿的膏体,十根手指掐住他额角,拼命按揉起来。
  那药膏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花旦当场惨叫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抽了线的活虾,在无形的沸水间血淋淋地抽搐起来。
  “不行,药太多了!好冷......好热!”
  事到如今,吴随员哪里会放他?那一双手连带着胳膊肘一起,死死挟住他的头面部,十指简直要扎进他的各处穴位里。花旦痛苦不堪,死死抠着窗玻璃,整张脸都被挤压得变形了,衬着那一脸的油彩,说不出的狰狞。
  吴随员咬牙道:“龙川先生可等不了你太久,这阵疼过了就好了,您就是天上的嫦娥,仙山里的贵妃娘娘,再也老不了了......”
  花旦也是头一回用这样的猛药,手背上青筋直跳,就连眼白都渗出了一股骇人的血色,也不知哀叫抽搐了多久,应当是翻过那一丛刀尖般的剧痛了,突然一头撞在玻璃上,不动了,目光却有一瞬间的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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