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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风雨如晦,谁能幸免?
  也正因如此,梅洲君听出了一股冷定如铁的自负,这话和连暮声平素表露出来的气质迥异,绵里藏针般一闪。
  梅洲君挑眉道:“这样狂妄,不像你连公子会说的话。”
  连暮声轻轻笑了一声,道:“狂妄?一点贪求罢了,听闻与时局抗衡者,皆已死尽。”
  “常有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我倒记起一番和蚍蜉有关的争论,”连暮声道,“曾有人为蚍蜉指一条生路,说是秋意如刀,草木摇落,与其霜冻而死,不如撼树求活。又有一人驳之,不可,大树倒则天下倾,枯木未必能逢春,且去遮风避雨。你说,该如何了结,如何决断?”
  “你不是在问我,”梅洲君道,“你连大少爷观一叶而知天下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事已至此,怎么反倒犹疑起来?”
  连暮声仿佛被他问住了,半晌叹道:“天下之秋啊......顺势而为容易,骗过自己的心却太难,有一瞬间骗不过,便想不自量力。”
  “如何不自量力?”
  “我明知世间风雨不可停,朝生暮死不可知,你我如舟行水上,明日亦不知何所往,但在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求做一分钟梦。”
  梅洲君笑道:“你喜欢做梦?我还以为你生平不敢合眼,闭目亦掐分数秒,唯恐略失分寸。”
  “偶尔。”
  “一分钟太长,我不喜欢做梦,”梅洲君道,“我听人说过,枕戈待旦时,切忌做梦,一旦弄假成真,便会死在今夜。”
  “我知道。但凡是人,便会不惜代价之事。”
  “聪明如你?”
  “驽钝如我。”
  连暮声低声道,取下眼镜,以拇指按折眼镜腿,插回衬衣袋中。他额发亦为舱中冷风所掠动,数不清羽翮翩翩的乱影。这个动作仿佛预示着单刀直入的进攻,他面上的冷静自持一旦崩解,眼睛里的一切便格外近切,直直地抵在梅洲君面上。
  ——揉碎了,摊开了,给你看。
  这种来源于目光深处的倾诉与抚摸无异,它们静静地包裹着梅洲君,以一种熟悉的,渴求到令人肝胆俱颤的力度,由额心流淌至颌面。
  失去了眼镜的阻隔,梅洲君方才捕捉到了那眉心一道克制的折痕。他心中一跳,忽而明白了这一分钟粘稠的质地由何而来——连暮声正在把某些熨在身上的,极度压抑的东西,一丝丝抽离出来,萦绕在他身上。
  这种心灵冥合的尝试是如此矛盾而徒劳,梅洲君几度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牙关发酸的意味,仿佛如山重压下,一缕不能自抑的真心。
  一生只此一瞬,忘了今夕何夕。
  山鸣谷应,仅此而已。
  “洲君,”连暮声伸出一只手,道,“我还欠一点吞火的决断,能抱一抱你么?”
  “不能。”梅洲君板着脸道,“一分钟太短。”
  他望见连暮声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忡,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扯住这呆子的领口,令这玉山倾倒在自己怀中。
  这点柔和的戏谑亦有代价,他身上乏力,脊背结结实实触翻了几个竹篓,刚本能地以手一撑,掌根又碾中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幽幽的金红色汁水霎时间岔进了指缝里。
  是柑橘!
  “嘶!”
  “小心!”连暮声反手搂住了他,另一手取了口袋巾,仔细叠了数叠,替他抿去了掌根的汁液。
  他仿佛永远不会着急似的,梅洲君被他半拢在怀里,脊背却是寸寸松懈下来了。几根手指徐徐摩挲起了他手腕上的勒痕,并向袖管之下延伸,却并不淫亵,只有清凉镇痛的意味。
  “不痛。”梅洲君道。
  “抱歉。”连暮声一怔,指腹力度顿收。
  “呆子,”梅洲君失笑,“我是让你碰碰它。”
  连暮声揽着他的力度已经失控了,那几根手指却毫不逾矩地悬停在他手腕上。梅洲君一看便知道,这哪里是迟疑,分明是不知所措了。
  “庸医。”梅洲君悠悠道,“说是悬丝诊脉,我怎么反倒听到你的脉搏了?”
  “是么?同病相怜,不能自医。”连暮声俯在他耳边,声音终于泛起浊气了,“怎么碰?”
  梅洲君并不答话,只在某种醺醺然的神态中斜睨着他,信手抓了一只柑橘,在唇上轻轻一碰。
  一片幽暗中,唯有眼前的柑橘浑实饱满,那极盛的橙红空前膨大,仿佛悬在眼皮上的落日。只是在舱里浸了水,又透出一股行将衰败的潮气。
  梅洲君静静地汲取了一会儿凉意,在对方欺近时,又不着痕迹地往后一仰,这正是戏子的看家本事,隔屏却扇。
  “怎么了?”
  “皮如薄胎,实如满月......这个时节,数得上来的柑橘都过季了,也难为你能寻来。”
  “你喜欢么?”连暮声道,“你若是喜欢,便也不算难得。”
  他眼看对方退倚在船舱上,却并不穷追猛打,只是将几根手指抵住这温暖的橘红,一下一下摩挲起来。
  果皮于是如心脏起搏一般,轻轻点啄着梅洲君的唇峰。那力度是笃定的,仿佛在哄幼儿入眠,在果肉里绵密地震荡,就是铁石心肠,也少不得被震坍一角。
  “连......啊!”
  梅洲君的双唇刚微启一线,那橘子忽而在一股失控的力度下划过齿列,一缕湿淋淋的酸甜迸溅而出。
  他猝不及防,猛然咳呛了几声,连暮声一手按揉着他的肩背为他顺气,另一手却依旧紧握着柑橘,在他唇齿间冷静地辗转。
  梅洲君作弄他不成,反倒被困在这黏腻的水声中,颊上止不住地发烫,终于将橘子抛开了。那一个吻于是倾覆而下,顺着橘香淌进了他口中。
  他从未尝过这样温存的吻,所谓耳鬓厮磨,唇齿缠绵,理应有这样游丝般爱怜的力度。
  这种柔和很好地掩饰住了进犯时的侵略性,等喉口发痒,呼吸越来越急促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吻深入到了何等的地步,就连换气的余地都被绵密地封堵住了。
  “燕襄一带的晚熟春柑,果然名不虚传,”连暮声在唇齿交融间含笑道,“我在信上同你说过,你可还记得?它还有个别名,叫燕襄小酒盏,醇厚绵密,令人无酒而醉,齿颊留香。”
  梅洲君挣开了一点儿,急促喘息道:“连大少爷也有贪杯的时候?”
  “偶尔。”
  又是偶尔!
  “我途经燕襄的时候,遇见这一船春柑,记起你应当爱吃,便买下来,顺路拖在货船后头。可惜保管不易,倾覆霉烂了大半,只余数篓,”连暮声叹息道,“原本只是薄礼,如今我身无长物,却只能以此聊表心意了。”
  他并没有多说,但在渔灯摇曳中,此先种种死里逃生的难处,却是无处遁形的。
  这么近的距离,梅洲君并没有错漏他颈侧的大片擦伤淤血,伤口未经处理,边缘已被泡得发白,像是被激流冲撞在礁石之上所致的。
  “我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每次相见,都让你连大少爷涉险,也不知是不是一段孽缘?”
  连暮声摇头道:“并非因你而涉险,而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连暮声留意到他的目光,苦笑道:“落水之后,我撞在了橘子船的船舷上。若非如此,我已葬身水底。只是......”
  他静默了一瞬,伸手拥住了梅洲君,将额头抵在后者颈窝里。这无声的情绪极具浸染力,梅洲君心中亦涌起了一股寒意,鼻端的橘香霎时间褪尽颜色,唯有无尽惨淡的血腥气。
  船舱底下累累如藤壶的尸骨......被潮水推拥上岸的残骸......
  “抱歉。”梅洲君低声道。
  连暮声一怔,道:“你不必歉疚,行商在外,有的又是水路,难免......有不测之时。近来我会在晋北盘桓一阵,设法联络上本家,好料理这些伙计的后事。”
  “你的死讯早已见报,有心人必然借机大作文章,见你死里逃生,怕是只惊不喜。”
  “我知道,我这一死,便不再是连氏的大少爷,也回不了蓉城了,身外之物,便留给他们瓜分去,”连暮声轻声道,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腕,“洲君,等此间事了,只要我......”
  他话音未落,舱底忽而浊流激荡,小船为之一浮,一片寂静中只闻摇橹声,几乎刮过舱边。梅洲君抬眼望去,果然有一条破窄渔船与小橘船擦肩而过,船头并未点灯,只有篷布在风里鼓荡。
  渔船?这个点正是离岸捕鱼的时候,怎么这一条反倒靠岸了?
  梅洲君心念方动,便见这船头上的灯笼摇荡了几下,忽而从芯子里渗出一线猩红,有人在点灯!
  他的瞳孔随之一缩。
  这一盏血灯寻常人难以分辨,他却化成灰也不能忘,只是这一缕血色还没来得及蔓延到灯笼壳里,近岸处便猝然响起了一声鸡啼。
  ——速离!
  火舌仅幽幽一吐,便被扑灭了。
  这小船上有什么,竟能令陆氏冒险传讯?是援兵么?
  不行,陆氏向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凡有一口气在,便要以满腔怨毒咬死仇敌,一旦被他们嗅着了二人的行踪......眼下唯有老老实实躲在船舱里,绝不能轻易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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