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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那怎么成?”四姨太失声道,“那岂不是无名无分的?老爷,再等一等罢,迟一点,也好办得体面些。”
  “老四,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郎先生,让你见笑了,这些事情等进城后再补,也不迟。”
  四姨太嗫嚅片刻,一反常态地追问道:“老爷,你告诉我,芳甸做的该不是姨太太吧?老爷,可不能让芳甸受这样的委屈。”
  芳甸悚然一惊,被酒壶烫了一下指头,这才从一股钻心的痛楚中回过神来,四处找起了冷水。也正是这时候,她从灶台底下瞥见了一块灰黄色的石头,上头结了一层灰黑的盐壳。
  是过去用剩下的石头盐?
  他们三句话不离盐,可曾吃过盐的苦头?
  芳甸忆及黄莺子吃石头盐的景象,一颗心惶惑地震颤起来,仿佛有无形的钢刀在里头戳刺,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盐酒。
  这些天梅洲君带来的药材,都是由她炮制的。只是这地方要求医问药,谈何容易?她亦从黄大武处,一点点问寻来了不少土方。
  ——将盐烧赤后,纳入酒中,调和片刻,可引吐解毒。
  盐酒能引吐么?
  横竖吃多了冷酒,也会腹痛欲吐,要是能令郎先生弄脏了衣裳......青年男子最重脸面,兴许一怒之下,再也不肯登门了。
  “芳甸!酒好了么?”
  “我......我刚刚烫着手了,一会儿就来了。”
  芳甸端着酒壶出来时,背后已被冷汗打湿了。
  郎先生得了梅老爷的准话,不再避忌什么,这种目光在她倒酒的时候,显得尤为放肆。他看她烫伤了的手指头,细瘦的一截手腕,领口里探出的脖颈,那眼神也是相看牲口的眼神,仿佛她已在无形间转了手了。
  芳甸用力将一杯酒倒满了,两眼紧盯着锃亮的酒面。
  也正是这时候,一只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膝弯,摩挲起来。
  是郎先生的手!
  芳甸大吃一惊,脸色煞白,连忙退开了,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四姨太正心事重重地吃茶,闻声整个人一颤,茶水岔进了气管里,当即扑到椅背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姆妈!”芳甸也顾不得那许多,奔到母亲身边,拊着她的胸口,那一团梗阻的热气如活鱼一般,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她被母亲越来越猛烈的咳呛吓得魂飞魄散,只能拼命替她顺气,不料有什么东西岔进了她的指缝里,越钻越热,几乎要把她烧化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手一看,掌心里赫然是一片猩红。
  四姨太又发病了!先前也吐过几次血,但都被药物压制下去了,从没像这样,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芳甸,还不带你娘回去歇下!”
  芳甸眼里蓄了泪,勉强扶抱起四姨太,那血都倒灌进了她颈窝里,等进了房关上门,四姨太身上的力气都泄光了,倒在炕上,仅能嗬嗬喘气,唇边几个血沫在呼吸中鼓张。
  “芳甸......他要你做姨太太......”四姨太翻来覆去道,“怎么......怎么还是个姨太太?”
  “别说了,姆妈,你别胡思乱想,我不听他的。”芳甸含泪道,在药橱里翻找了一通,心却渐渐沉下来了。
  她今日在集市上,没能买成药。
  梅洲君上次带来的好药,仅剩下最后一包了,这还是前些天四姨太有所好转,减下来的,份量有限,不知压得住么?
  即便压制住了,到了明天,又该如何呢?
  好在四姨太喝了药,渐渐平复下来了,仰在炕上,脸上的血色都被刮尽了,只有眼珠泛着青光。
  芳甸替她擦洗了面孔,把那些在血块里打络了的头发拆解开,打理干净了,这才意识到胸前一阵阵发冷,是被血水浸透了。
  她坐在座镜前,解开衣襟,擦拭着脖颈和胸口上的血污,忽而感到一线莫名寒意,从赤裸的皮肤上刮了过去。
  芳甸左右看了看,没发觉什么异样,等颈侧的血污擦干净了,她又扳着台镜,使之从木框里翻出来一线,好照见下巴。
  镜框底下因而露出了一道宽宽的夹缝,正对着背后的窗框,芳甸一低头,只见胸前绽开了一道微弱的光斑。
  怎么会有光?
  她略一迟疑,低下头去,透过镜框夹缝,往外看了一眼。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线,三颗红痣从缝隙里,慢慢游了过去。
  有人在偷看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芳甸猛然打了个寒战,心中涌现出的除却惊恐,还有一点无处排遣的愤恨。
  郎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房门没有反锁,他该不会推门进来吧?
  心绪翻涌间,那三颗红痣越移越高,菩萨似的弯眉底下,浮出了半只眼睛。
  芳甸死死盯着他,伸手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通,入手的东西异常尖锐,甚至刺破了她的指腹。
  是剪子。
  ——要是遇着歹人了,就吓退他!
  这句话本该由父亲来告诉她,只不过......
  芳甸将剪子抓在掌心里,朝着红痣用力刺了下去,她力气不足,剪子没能插进眉骨,而是沿着窗缝直挺挺地划了过去,三颗红痣齐眉爆裂,血水霎时间糊住了眼珠。
  对方大叫一声,猛然后退一步。
  芳甸把窗台镜扳正了,将剪子擦了一擦,丢进了抽屉里。


第125章
  窗外一时间响动全无。
  郎先生吃了闷亏,应当是回去料理伤口了。只要捱到梅老爷赶来,咬死了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便能免于同这阴沉男子独处。
  芳甸已做了最差的打算,眼泪也擦干了,只在房里来回检视门窗。外头的天色渐渐黑沉下去了,这一分一秒是如此难捱,直到她在镜中瞥见了一点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她发间反常地发亮。
  她吃了一惊,伸手将一绺头发揪扯到面前,只见发丝里掺了许多白云母粉般的亮点儿,在一片黑暗中尤其显眼。
  这东西似乎极易晕染,她只是拿指腹一抹,就连指头都微微发亮了。
  这是什么时候沾到发上的?她先前并未察觉,似乎是屋里头暗了,才显露出踪影。
  她根本来不及理清思绪,窗外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什么重物在地上钝刀般拖曳。那种无助与恐惧霎时间攥紧了她的心。男人的影子盖在窗上,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在砸窗户!
  那声音如地动山摇一般,芳甸拼命顶住窗框,却丝毫无济于事,那重物三两下砸松了窗框,一只手紧接着伸了进来,狠狠将窗户掰开了。
  郎先生将椅子拖在一边,食指按压着眼皮上的伤口,笑容可掬道:“差一点就插到眼珠了,小姑娘。刚刚吓到你了吧?”
  他的语调堪称温柔和缓,右边眼眶浸在血水里,咬肌一阵阵痉挛着,这个褶皱丛生的微笑显得异常不协调。
  “你做什么?马上就有人过来了!”
  “让我猜一猜,今日谁碰过你的头发?”
  头发?
  这问话显然是有的放矢,看来她发间的亮粉和郎先生脱不了干系。难不成郎先生趴在窗逢里,就是为了从暗处看她的头发?
  头发......母亲方才替她打理过鬓发。芳甸飞快打开头油盒子看了一眼,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盒子里干干净净,四姨太指甲缝里的那点儿荧光,应当也是从她发间沾染来的,她用湿帕子擦了又擦,依旧不曾消退,这东西附着性之强,可见一斑!
  对了,更早的时候,集市分别那会儿,大哥也曾轻轻拍过她的发顶!
  郎先生要找的人是大哥?
  芳甸紧闭双唇,只是警惕地看着他。郎先生哈哈一笑,那一只被血水浸透的眼珠里,流露出刻毒的戏谑来。
  “芳甸小姐今日去过集市?这萤石粉日晒的时间越长,夜里就越亮,看来,他是在日头最毒时与你碰的面。”
  “集市人多眼杂,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也不妨事,听说晋北人家为了逮耗子,常常在米缸边撒一地煤灰,耗子走脱了,那脚印便串成了线。届时只需钳一支热炭,捅进鼠窝里,便可使成窝的小鼠皮烂肉脱,吱吱尖叫,直至搅成一团须毛俱全的肉糜。小姑娘,你说这一窝小鼠会不会恨它贪食?”
  芳甸被他说得一阵反胃,但女孩子特有的灵敏又令她意识到这似乎是难得一遇的时机——这疯人对这一手顺藤摸瓜的伎俩颇为自负,欺她软弱无助,要在洋洋得意中吐露心声了。
  要是放在平常,她恨不得离这疯子越远越好,只是这人似乎和大哥的迟迟不归有关,那点儿焦灼逼得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得激他一激!
  “要防小鼠,用木桶倒扣住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分明就是有人以此为乐,即便小鼠不曾贪食,也防不住歹人机关算尽。”
  “哦?果然是生在鼠窝里的小姐,这样感同身受。”
  “你又不曾被小鼠偷米,哪里来的满心怨毒?”
  郎先生果然冷笑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这蟊贼尾随了我的人数天,正是一只捉不住掸不走的苍蝇,好在人得意得久了,总有大意的时候。包袱结是照样打在上头,里头的图纸亦纹丝不乱,如此便瞒得过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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