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弯眼笑着,手伸到抽屉里——那里有他中午必须吃的药,他想避开吴桥一吃,但他实在没有再起身离开的力气了。
如果是温言书在,大抵了解他的心思,问过他身体是否安好之后,也会识趣地自行回避了。
但吴桥一是块木头,完全没有领会到佟语声的“难受”和“窘迫”,对他依旧是不闻,也不问。
这是佟语声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烦躁,但又确实没有怪罪对方的立场,于是手里紧紧攥着那药丸,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在他岿然不动的时候,吴桥一朝着自己的书包伸出手。
一阵翻翻找找之后,他掏出两个药盒,大大方方摆到了桌面上。
然后在佟语声的目光下,拆开包装、抠锡箔纸、把药片一粒粒摆在手心,又认认真真数了个数,就这水杯里的水,一把吞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佟语声的目光,吴桥一轻轻卷起他的长袖。
九月初的夏末,全班只有他们俩穿着长袖。也是因为这个,佟语声才一直对他的“怪异”非常包容。
不出他所料,白色的衬衫之下,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上,张牙舞爪地长满了疤痕。
有青黑色结痂的,有还带着血红的,还有已经痊愈轻轻隆起的……
它们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唯独不约而同地张扬着诡谲的痛感。
佟语声对他们太熟悉了,能看出来每一道划痕所包含的决绝和迷茫。
他左手的袖弯下也藏着一道,只有一道而已,但却是从上到下、几乎是完全沿着血管流向纵向切割。
深得伤到了肌肉,哪怕是痊愈了很久,也依旧会在下雨天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生病了。”这是吴桥一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没有躲闪,大方得让他有些刺眼,“我需要吃药。”
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自己吃药的原因,佟语声也清楚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别的想法,但他莫名觉得对方给了他些许劝导和鼓励。
于是他也将左手的袖子卷起来,将那道疤痕放进正午的阳光里。
伸手轻轻挠了两下,佟语声不自然地笑了笑:“巧了呀。”
像是一只在黑暗里盘踞过久的蜈蚣,猛地见光让他有些无处遁形的慌乱。
看着那人平静的、没有丝毫讶异的表情,佟语声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轻柔缓和地落地了:
“相悲一长叹,薄命与君同。”
第6章 知音
比起吴桥一手臂上杂乱繁多的划痕,佟语声那道干净利落的疤,几乎要将他的整个小臂从中间一分为二。
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觉冲击。
吴桥一湛蓝色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情绪,但佟语声还没来得及捉过来细品一番,那细微的波动就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看着他收回落在自己手臂上的眼神,佟语声心底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望。
这是第一次期待着,如果那人能给他点反馈就好了。
看他已经转身去抽屉里的东西,佟语声悻悻地放下袖子,将那一把药囫囵吞了去。
似乎是有些自讨没趣了。不敏感的佟语声产生了敏感的小心思。
他刚要趴下来睡觉,听见旁边响起轻轻的翻书声,接着,那人一字一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同病相怜。”
佟语声骤地抬起眼——那人手里正抱着一本英汉小词典。
原来是特意去查了一下这个词。佟语声的眼眸又弯起来了。
这本小词典是吴雁送饭的时候顺手捎来的,崭新的一本,显然没怎么动过。
吴桥一本想说的是“我们都生病了”,或者“我们都有病”,但隐约记得吴雁说过一个更加贴合的成语,随手查了查,才想起那句话——
“Joey,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同病相怜的人,你要学着适应。”
同病相怜,应该是这么用的。
佟语声又高兴起来,刚刚堆积起来的一点怨怼立刻烟消云散了:“你中文还挺好的嘛。”
吴桥一收回了目光,他似乎有些规避和佟语声的视线交流,但佟语声有些逆反,见他躲闪,就偏趴过去看他的眼睛。
算是刚才吃饭时候烧他耳朵的小报复。
那没脸没皮的家伙终于给他盯得不自在了,忍不住小心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视线,睫毛便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起来。
原来这人也会害羞。佟语声莫名得意起来。
下一秒,这人就伸出食指,轻轻将他的脑袋推出了两人桌子间那根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他的指腹柔软且冰凉,佟语声脑袋一歪,便回到自己的渭河去了。
佟语声躺在渭河上咯咯笑着,抬眼间,那人已经迅速抽出一本书来,把头埋了进去。
藏着他桌子上那一堆吴雁刚刚送来的英文读物中,这本书封面上的汉字让他难得觉得亲切。
定睛一看,竟是一本《花间集》。
比起那一堆整洁干净、一动未动的书,这本的书边微微有些卷起,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
佟语声仿佛找到了知音,惊喜道:“你也喜欢古诗词呀?”
吴桥一其实只是随手抓了一本遮脸,偏就碰巧拿到了这一本昨晚被他压皱了助眠读物。
他离喜欢古诗词之间大约还差了几百顿玉米炖排骨,但是看到那人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碎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吴桥一抿起唇,头微微痛起来。
果然,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语调都克制不住上扬起来:“国际友人啊!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了!”
吴桥一窘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平日里如此自闭,缄默不言至少可以减少他暴露的可能。
这位新任“知己”看他慌了神,似乎是意料到了自己热情过了头,又退回三八线的另一段。
“Joey。”佟语声轻轻唤了一声,吴桥一便像听到呼唤的小狼崽一般,条件反射抬头。
那人看着他,认真道:“如果你讨厌我打扰你,我会努力安静一点的。”
佟语声是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顺,黑眼仁却圆圆亮亮,丝毫不显眼睛小,反倒是把那乖巧中的灵动尽显无遗。
佟语声说这番话的时候,吴桥一想起了Anne之前在路边捡的小白狗,犯了错误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着他,摇着尾巴求他原谅。
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人又突然笑起来:“但我觉得你不讨厌我,你讨厌上学,讨厌班集体,但是不讨厌我,对不对?”
“毕竟我们还蛮有共同话题的。”佟语声的目光落在那本《花间集》上。
吴桥一的手心都要渗出汗了。
怔愣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错过了否认的时机。
英国那边没有午休的习惯,吴桥一便端着《花间集》,眼里艰涩地读着,耳边努力听着佟语声侃侃而谈。
他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做某一样事。但为了不暴露自己“根本不爱古诗词”的事实,他便就硬着头皮坐了一中午。
这一坐,便也就坐实了自己“热爱中华文化”的“事实”。
“我很能理解你们国际友人,会对《花间集》这种类型的东西感兴趣。”佟语声总结陈词,“刚开始接触中华文化,很难不被花间词派的华丽和美感吸引到。丰富的意象和景物、细致的画面和构图,这些都能带来非常直白的感官刺激。”
吴桥一坐在一边,从不愿出声,变成不敢吱声。
“但是花间派表达的情感和题材都比较单一,就像是张泌那句‘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它们大多都是讲述的充满脂粉气的情爱之事,我没谈过恋爱,对这方面的共鸣感就差一些。”
说到这里,佟语声突然眨巴起了眼睛:“听说你们英国人谈恋爱都很早很开放,你谈过恋爱吗?”
吴桥一听闻,只是摇摇头。
Anne才上小学,每逢周末就要和不同的男孩子“约会”,但自己却迟迟在这方面没开过窍。
看着佟语声将信将疑的表情,吴桥一难道起了争辩的心思。
他此前从不怕被人误会,但这次,他憋了半天,终于闷闷吐出一句:“我妈妈是中国人。”
意思是,他骨子里还是流淌着属于中国人的含蓄的。
这句话七歪八扭转了十几个弯,但佟语声就硬生生花了半秒钟就理解了。
果然知己就是知己呀,佟语声这样想着,不仅可以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可以一起母胎单身。
佟语声开心地笑起来。
话说多了就容易缺氧,单口相声演员终于聊困了,从书包里翻出一台小氧气罐儿,面罩往脸上一盖,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
“生化人要去充电了,文化交流大使可以继续读书了。”
他平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吸氧,都是藏着掖着选择独自午休的时候偷偷补充氧气,但吴桥一就没关系了——
他们同病相怜,谁也不比谁正常,而且他们是知音,远比别人更能理解生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吴桥一不爱说话,不会嘲笑他做事缓慢,不会暗示他命不久矣,更不会给他过分的关注和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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