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有人笑他:“肾虚了这是。”
他便感觉心脏紧揪着,丝毫不给血液回流的余地。
就在他觉得双目昏黑的前一秒,他看见温言书从前排冲了过来。
佟语声看见以前相熟的同学朋友呼啦啦围过来, 有帮他捡药盒的,有忍不住帮他骂那群始作俑者的。
乱成一团,自己却像是被整个摁进了水里,只听着嘈杂声,四肢瘫软。
“你们都在说什么?不知道他生病了要吃药吗?!”温言书愤怒的声音在佟语声的耳边忽远忽近地漂浮着。
佟语声记得自己也没跟温言书提过换药的事情,但那人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自己身边。
温言书一边招呼其他人将佟语声扶好,一边快速果断地从抽屉里找出制氧机。
他熟练地给佟语声戴上面罩,把氧气输送的流量开大。直到看佟语声窒息得快要发紫的面色渐渐缓和,一向温和怯懦的温言书才指着那群起哄的人骂道:
“你们这就是淫者见淫,龌龊下流!”
他根本不敢看那些男生的反应,招呼着衡宁通知班主任,转身背起佟语声就快步赶往医务室了。
常年的病痛折磨,让佟语声变得单薄又瘦削,温言书把他背在身上,感觉就像肩头落了一只蝴蝶,总担心下一秒佟语声就扇扇翅膀飞走了。
感觉不到自己耳边有呼吸的气息,温言书赶忙问:“佟佟?”
那人有些难受地摘掉了氧气面罩,半晌才挤出一句气若游丝来:“我没事……”
然后,温言书就听到他轻轻吸鼻子的声音,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泪,便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他背着人,穿插过两栋楼里一条窄窄的路,走在阳光照不到的逼仄小道里,一路无言。
这是他们初中时摸索出来的一条直通医务室的捷径,一地茂密的杂草丛,硬是被他们两个人踩出一条不清晰的小路来。
路尽头是再熟悉不过的医务室,门口是熟悉的砖块和熟悉的树,就连空气里漂浮着的酒精味,都是熟悉的浓度。
值班校医是个漂亮年轻的姐姐,也差不多是佟语声确诊那年入职,早就对他的症状信手拈来。
她三下五除二做好了应急处理,看着那蔫成一块干虾米的少年,柔声问:“要请个假去医院吗?”
这种征求意见的口吻,其实就意味着没事。
佟语声躺在床上吸着氧,也清楚刚才的天昏地暗,不过是情绪激动引发的眩晕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他摇头轻轻道谢,一想到刚才大家的嘲笑,还是忍不住整个人缩成一团,难受得心口发酸。
还没等校医姐姐起身,门口就传来老谢气喘吁吁的声音:“去医院去医院!出了问题怎么办?”
老谢身材略有些臃肿,从班里跑到校医室渗出了一额头的汗,额前仅剩的几缕头发局促地耷拉着,像是个被薅秃噜毛的刷子。
佟语声遥遥看着他发光的谢顶,莫名觉得有些被治愈道。
“没事儿老师……”佟语声撑起身子,开口还有些气虚,“我躺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他还要坚持,佟语声忍不住说:“我不想去医院,就算检查没事,那边也会出于保险起见,要求我住院观察的。”
“我真的不想再住院了。”佟语声有些惶恐道。
一边的温言书一听这话,立刻想到了那一场窒息的医院之旅,连忙跟着说:
“老师,确实没必要,这种情况我们遇到很多次了,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
老谢还是不放心,又扭头看向一边的校医,直到对方投过来批准的目光,他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勉强应了下来。
看到他拖了一个板凳坐到空调口疲惫地吹风,佟语声忽然觉得老谢作为一个班主任,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和吴桥一的情况,无论摊上哪一个,都能让一个班主任秃掉一层头发。现在这一出“双喜临门”,他有些担心老谢心存的那一圈刘海,也即将寿终正寝了。
于是他非常诚恳愧疚道:“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自己真的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给父母、给温言书、给吴桥一、给老师们……
老谢一拧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生病的事情,哪儿能怪你哟。”
扒拉下空调扇叶终于散完热,老谢开始汇报起始作俑者的处理进度:
“那群龟儿子已经送去办公室顶辞海面壁了,回头我再去给他们上上课,一个个身体长得比脑子快,不管管迟早得长歪。”
想到三四个人头上顶着辞海、对着白墙站桩,佟语声忍不住笑起来,糟糕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一些。
老谢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你不要有压力啊,药该吃还得继续吃,情绪好身体才能好,再在这里躺躺,等休息好了再回班里也不迟。”
佟语声点头,刚想让老谢赶紧回班上课,医务室的门就被“咔哒”一下拧开了。
他探头去看,温言书却比他先一步喊出声来:“衡宁?”
医务室门口,衡宁一脸无奈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回头,朝门后的人说了一声:“到了。”
紧接着,门后就探出一颗头发微卷的脑袋,吴桥一锃亮的蓝眼睛跃到他的视野里。
“Joey!”佟语声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
准确的说,想来的只有吴桥一一个人。
佟语声出事后不久,老谢就被衡宁喊去了班里,为了防止乱上假乱,他临走前安排了一道过程极其复杂的应用题,让吴桥一做完再回班。
吴桥一对外部情况的感知基本不在线,任由班里班外忙得宛如救火现场,他也只是一边啃着手指,一边与世隔绝地哗哗做着题。
之前学了一个课间,他已经掌握了一点门路,这下做得虽然讨人烦,倒也一点点就能按规矩啃下来了。
于是他雄赳赳拿着习题本回班找老谢,却发现老谢不见了,佟语声也不见了。
他在班里认认真真找了一圈,确定佟语声不在,便彻底忘记了老谢的存在。
像是宠物狗在马路上遛弯儿溜得正欢,一回头发现牵绳的主人离奇失踪了一般,脱离佟语声视线的吴桥一也慌了神——
有的狗走丢了,会自己叼起脖子上的狗链儿把自己遛回家,有的狗没有自理能力还是路痴,走丢了就是废狗一只。
吴桥一勉强算是后者。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却又偏偏不愿开口去问,只能勉强竖起耳朵去听周围人的议论,好半天才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摸索出佟语声的去处。
医务室。刚来的时候,佟语声带吴桥一去认过几次路,记不记得还得另说。
他试探着走出教室,又犹豫着走出教学楼,直到发现楼的左边一棵是枣树,右边一棵也是枣树,两边的路交叉重叠没有区别,才颇有自知之明地撤退了。
回头,进了嘈杂的班级,看着闹哄哄的人里没有佟语声,他便又忍不住开始情绪上头了。
手已经握到了桌边,在掀翻的前一秒,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如果失控,就再也不能来上学,不来学校,佟语声就要找新的同桌了。
想到这里,吴桥一忽然一阵强烈的后怕,生生掰开了自己抠在桌子边缘的手指节。
坐回位置上时,他已经憋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半天,气息才勉强恢复平稳。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外力作用下,自己压抑住了情绪,对他来说是里程碑意义的一刻,但他此时根本无心庆祝,只在位置上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才咬着牙,起身走向了衡宁。
至于为什么会在芸芸众生里挑出衡宁来,原因非常单纯——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安静,话少的人带给他的不安全感要小很多。
但他去的不是时候,衡宁刚处理完佟语声的善后工作不久,正掐着表计算着怎么把浪费掉的时间补回来,吴桥一偏偏就一头撞上了南墙。
“医务室。”他也不懂打招呼,也完全不去铺垫,径直走过去敲敲衡宁的桌面,生硬道,“带我去。”
衡宁正做题做得热血沸腾,那敲门声对他来说完全如耳旁之风,甚至没让他的笔尖停顿半秒。
于是吴桥一便生气了,直接拔掉了那人唰唰的笔尖,只留衡宁握着空手在原地一脸错愕。
“医务室。”吴桥一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知道衡宁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才忍着没有当场跟吴桥一发飙,唯一可以得知的是,他左手握着的胶带直接给他捏变了形,中间的塑料环都崩断了。
衡宁看着吴桥一满脸的耿直,深呼吸了好几口调整心态,想到吴桥一似乎在人际交往上有不小的障碍,又看了看撒丫子一去不复还的温言书的空位,咬咬牙,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吴桥一达成目的便就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衡宁看着他满脸云淡风轻,想到自己摸了一半没写完的题,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现在,两个人站在医务室门口,一个容光焕发,一个满面疲倦。
吴桥一看到佟语声,连忙摇着尾巴趴到床头去了,老谢见状,揉了揉眉心,便也起身回班,随这群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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