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里,佟语声刚刚上扬起来的情绪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换那种吗?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医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俯下身子对他说:“药物是根据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语声其实早就和父母达成了共识,毕竟更换之后的药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从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方面来说,选择换药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涨红了脸问:“那、那这种药吃了,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
医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剂量很小,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良反应药物说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疗病情为重。”
佟语声面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只硬着头皮把医嘱听完,匆匆推开门去。
一开门,温言书正拿着笔纸速记,看到佟语声来了,立刻起身:“去拿药吗?”
佟语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去药房排队。
拿药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只匆匆遮住了药名,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温言书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没有注意到佟语声的鬼鬼祟祟,倒是让他这“见不得光”的动作顺利地隐藏了下去。
药拿到其实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是佟语声的保留项目还没有拿出来。
他朝温言书招招手,拎着那药走进梧桐大道下:
“来,带你去住院部,我曾经生活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住院楼在门诊楼的后方,没有正对着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荫道后,把那人声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楼有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拼命呼吸的气口,迸发着艰涩的生气。
门口花坛边,肤色黝黑的农民工蹲在地上,吃着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饭,身侧一个老人推着轮椅缓缓经过,上面坐着的年轻人全身绑满了绷带。
这里的情绪不如门诊楼的那般大开大合,似乎人人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感,却又都是因为不认命,而选择踏入了这扇门。
“生老病死,世态炎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佟语声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推开那扇无数次迎接他的玻璃门:
“——欢迎来到‘小人间’。”
小人间。
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温言书就被这带着酒精味的冷气逼出了个寒颤。
这里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顶灯,空气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并不会流动。
呼吸困难。
温言书下意识拉住了佟语声的衣摆,那人只是笑笑,径直打开电梯,带他去了九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尽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仅有的狭长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说:“我以前住在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每次回来,都要走这样一条很长的路。”
只刚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湿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纠缠在一起涌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让温言书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他下意识屏息,不太敢往里走。
“没事,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传染病患者。”佟语声笑起来,“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谁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时间没回来,病房里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语声弯着眼和他们打招呼,却侧身悄悄敲响前侧的一扇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但整个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来人,女人的表情短暂回了春,“你啷个回来咯?”
佟语声笑起来:“我没事,回来拿药,顺便上来看看妮妮。”
一听到佟语声的声音,病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兴奋、却又虚弱的叫声:“佟佟哥哥!”
温言书忙跟着佟语声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个干瘦的小孩儿正躺在被子里,头发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小孩脸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雾,遮住了她的五官,却又挡不住她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语声伸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拨到一边,表情却明显凝重下来,显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语声的手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锅。”
女人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她俯身亲吻着女孩的额头,却没忍住,打湿了她的脸颊。
妮妮伸手抚干女人的泪水,蔫蔫道:“妈妈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彻底压抑不住哭声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厂发生一起生产事故,化学原料泄露导致大批员工肺部受损。
妮妮的爸爸在事发后一周便去世了,妮妮当时在工棚里做作业,虽然里事发地较远,但吸入有害气体后,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
“医生说快不行了……”妮妮妈妈在病房外,压抑不住哭得抽搐,“我明明想尽一切办法了,但是她的呼吸,就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佟语声叹了一口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叠好的千纸鹤,轻轻塞到女人的手里。
他也已经买不起任何贵重的礼物了。
再往前的一间病房里,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换了一张陌生木讷的脸。
护工见了佟佟,出来跟他聊天:“48床的老曾,前两天没咯。”
佟语声似乎不太意外,但表情还是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48床的老曾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矿上干了十年,一朝被检查出尘肺病。
佟语声还在住院的时候,老曾是整个楼层最幸运的人——找到了合适的肺源,只要移植手术成功,就能重新拥抱正常人的健康人生。
“我出院之前,他已经做完手术了。”佟语声对温言书说,“据说他的两个肺取出来全是黑的,比正常人大一圈。”
“应该是术后感染吧。”佟语声道,“移植手术最难过的一关,他还是没挺过去。”
温言书一路听着,只觉得压抑得后舌根发酸,匆匆跑去走廊尽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这些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一个个故事,每天都上演在佟语声的身边,他枕着微弱的呼吸入眠,又听着压抑的哭声醒来。
“呼吸对你们来说,是平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佟语声轻轻抚着走廊尽头那蓝色的空氧气罐,“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需要克服病痛、花费金钱、忍受折磨,才能勉强换来以分秒为计量单位的氧气。”
“死亡在这里再常见不过了,再后来搬进来的人,我会尽可能避免和他们交往——因为虽然经历过无数次了,但是和熟悉的朋友分别,依旧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这里也有短暂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离开的人。”佟语声说,“看着他们住下了就走了,出了门就健康了,我也好羡慕。”
“我看着和我相同的人死去会惶恐,看着比我幸运的人康复会嫉妒,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没想过要一了百了。”
佟语声卷起手腕,将那道长疤暴露在苍白的灯光下,长长的蜈蚣落在温言书的视线里。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第19章 一生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
你永远不知道推开那扇门之后,迎接你的是生或是死,是喜或是悲。
这里是一部分人的救赎,也同样是另一部分人的噩梦。
新生儿产房和心内科在同一层,向左是生机勃勃的啼哭,向右便是生死未卜的哀鸣。
每天有人在这里笑脸相迎新的生命,也有人在这里与送心爱之人永别。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诞生、孕育再到迟暮与死亡,人的一生便也就凝成一个个片段,同时上演在不同人的生活中。
茶水间,两个病人家属因为倒开水的事情争吵起来,佟语声与其中一人相熟,接着打招呼的契机将两人分开。
佟语声刚一转身,对方那位中年女子便握着空荡荡的茶杯,站在原地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们纷纷跑出病房来安慰,女人顺势坐到地上,反复呢喃着“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我”。
——病痛折磨的永远不止是病人。
温言书难过得不敢回头,佟语声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
“我是不是不该带你来,晚上得做噩梦了。”
温言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
他朝那长长的走廊尽头举起相机——那一个个落寞的、佝偻的、疲惫的背影,穿插交叠在昏暗的灯光下,刻进了相机的胶卷里。
下了楼,温暖的阳光洒在林荫道前,与那道玻璃门内的凉气和阴暗泾渭分明。
膝盖僵硬地走了几步,温言书被冰冻住的思维终于缓缓疏解开来,他有些讷讷地开口:“佟佟,希望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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