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晦涩的贪念一闪而过,又被他刻意忽略了。江声松开手,又摸摸陈里予头发:“走吧,外面太冷,先去画室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江声总觉得阴差阳错地醋过一遭之后,陈里予就开始变得格外黏他。
具体表现在以往会分他半张桌子的人,今天居然来和他挤一小方桌角,对他的东西也产生了异样的兴趣,放着自己的习题和草稿纸不用非要来蹭他的——连同他本人一起蹭——看书也要看同一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赖在他肩头,挡住他看小说的大半视野。
“书的醋也吃啊,”江声终于憋不住笑,放下十几分钟才看了五六页的小说,顺势将人搂进怀里,“想什么呢,一下午了不说话也不学习,你是小猫吗?”
他在说昨晚偶然看见的一句玩笑话,但陈里予似乎没有听懂,闻言也只是慢吞吞地挪了挪身子,将自己调整成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没头没问道:“你是我的……”
江声没听清,顺口“嗯”了一声,就被小猫没事找事般曲解为敷衍,颇为不满地抬手挠他一爪子,又撒娇似的轻声问他:“我好喜欢你啊……江声,以后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呀,”他已经不至于像第一次听陈里予说起以后那样心生惊喜,却还是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哄孩子似的答应他,“不分开。”
大概人世间所有情侣都会经历这样的对话,谁都不能免俗——陈里予默默想着,心知对方与他不同,是再乐观也再自信不过的人,一定怀着言出必行的想法,是真的认为他们能这么相偕一生不再分开……可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
江声见他沉默良久,以为他靠得困乏了,正想开口劝人休息,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未出口的话锋一转,几经斟酌才将将找到平常的语气说出来:“对了,之前说去我家住的事……”
如果没有先前那一出,陈里予或许还会犹豫不定,生怕太过打扰对方——然而他正处在依赖欲和占有欲极盛的时候,又被人这么抱着,暖气充足怀抱也温暖,思绪钝钝的懒倦又恍惚,几乎是不加思索便点头答应了。
事后想起来,他甚至怀疑江声就是刻意为之,趁着他情绪上头的时候提出这件事来,吃定了他会答应。
说草率也不算草率,江声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他去对方家里蹭吃蹭睡的次数多了,也难免动过这样得陇望蜀的心——只是联考在即,他还要把练习用的画具搬去那里,东西琐碎又经不起磕碰,不是一项小工程。
江声听了他的顾虑,点点头:“问题也不大,正好今天周日我爸在家,让他开车帮忙运一趟就行了,不过你养父母那边……”
陈里予摆摆手,猫似的在他怀里翻过身,整张脸埋进他衣服里,毫无刚见面时候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优雅得体——声音就这么闷闷地传出来,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倒像陈述事实:“他们巴不得我搬走。”
他说的是实话,养母怀胎不稳,三不五时要往医院跑,便总疑心他独自在家会干出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来,每次出门前都要将房门挨个锁上,劳神费力的,对他的怨气也逐渐大起来,除去抱怨没有几句好话,偶尔交谈也总不欢而散,就差把想赶他走的念头写在脸上了。
江声默默地听着他控诉,听他用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来,便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又像什么不听话的小动物,张着尖利的爪子在他心头抓挠——他突然意识到,其实陈里予的处境并没有改善,也没有因为同他交往就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这样变得轻松鲜活、毫无顾虑一般……
只是在一起,这么照顾他哄着他似乎还远远不够,如果真的想让陈里予好起来,至少要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过往创伤的阴霾和寄养家庭的控制。
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至少先带他搬出来住——江声暗自想着,不自觉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当晚,陈里予提前回家,花了两个小时整理出要带走的画具和衣物,像第一次搬进这个家的时候一样,装满两个足有他大半个人高的行李箱,出了门。
不同的是这次有人在门口接他,会接过他沉重的箱子替他拉一路,放进车后备箱里,同他一起前往另一个他还不尽熟悉却足够温暖的、真正称得上“家”的地方。
江声父母很欢迎他的到来,提前收拾了客房做了夜宵,知道他睡眠不好,还在房间里添了一层遮光帘,又依照他的喜好换了暖色的夜灯。
这样过分周全的好意其实让他有些惶恐,像流浪惯了的弃猫乍一被人收养,放进精心准备的猫窝里好吃好喝招待,反倒在缺失的安全感下奓了毛——大概是察觉到他心有不安,江声还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摸了摸他的手背,克制地安抚他。
他装满了两个箱子,却也没有带多少东西,除去极占位置的折叠画架和厚薄衣物,也只剩下分门别类归置好的画具颜料,几本画册,就是他那些琐碎又讲究、却许久不曾真的戴过的饰品了。
好像他这个人,除了画画和衣着打扮,就只剩一具无欲无求的躯壳——壳下一颗逐渐鲜活的心脏,不熟练地跳动着,装着他对眼前人的满心喜欢。
东西是江声替他整理安放的,他只负责坐在客房角落的小沙发里,乖乖吃江母切给他的一小盘水果。家长离开后只剩他们两个人,他心底的不安与疑惑终于有了出口的机会。
“江声……”陈里予咽下嘴里的苹果,有些犹豫地压低声音问他,“你爸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质疑他人善意的意思,至少对象是江声的父母,他就不会质疑,只是妥帖得过了头,实在不能不让他多留一个心眼。
江声替他装好画架,站起身来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闻言道:“这个啊,他们倒是没告诉我,不过猜也能猜到了……嗯,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小时候身体其实不太好,但我爸那时候工作忙,家里长辈也病着,我妈一个人顾不过来,只能战略性先把我放一放……”
他说到这里弯了弯嘴角,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堪提及的过往,反而引以为傲似的:“虽然我不会做饭,但很小的时候就能生活自理了,大概懂事也早,知道我妈忙里抽空地给我讲睡前故事、关心我成长不容易,除了那一场大病,其他时候都按时长大了——嗯,但那一次病得太重,他们很自责,觉得没照顾好我,后来总想方设法地弥补,对我好,也照顾亲戚家无人关照的小孩,给留守儿童捐款什么的,大概不想让悲剧重演吧。”
“你呢,”江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借着居高临下的姿势伸手摸摸他头发,像在逗弄什么还没长高的小孩子,半是欺负半是宠溺,“你也是没人照顾的小朋友,我想对你好,他们也想对你好,明白吗?”
陈里予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眼底映着暖色的光,氤氤氲氲的,像蒙了纸的潮湿的海灯。
“我妈说过你和我小时候很像,哪里像我也不清楚,总不能是长得像,”江声就逗他,“我们小瑜这么好看,小时候一定比我可爱一万倍——”
衣角猛地被人一拽,之后是手臂——陈里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拽得他一踉跄,有些狼狈地俯下身来,撑住沙发靠背才不至于倒到人身上。
和他很像。
早慧的,孤独的,眼底没有光,只有突兀的麻木与茫然。
又生来脱颖而出,心怀傲骨,坦率的明朗的,向世界敞开怀抱。
他们明明是一样的人。
只是江声的痛苦只是漫长童年里短暂的一段,还来得及被周围人满怀的爱意治愈,按照既定轨迹成长,而他的痛苦持续了太久,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他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躯壳里有一团复杂的情绪逐渐膨胀,快要涨满溢出——他只是想抱一抱江声,像他偶然同那张照片里小小的穿着病号服的江声对视时候那样,被生涩而陌生的情绪趋势,只想抱一抱他。
大家都是没人照顾的小朋友,受过世界有意或无意施加的苦了,才会这么温柔。
作者有话说:
江江:早知道回忆童年就能让老婆主动抱抱,我就出自传了(?)
抱我
第49章 热
江声受宠若惊似的,愣了愣,才伸手回抱住他,轻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陈里予揉揉眼睛,摇头道,“替我谢谢你爸妈……”
“行,”江声顺手摸摸他的头发,笑着说,“别想太多了,他们也是喜欢才想照顾你——我们小瑜值得人喜欢,知道了吗。”
陈里予低低地“嗯”了一声,脸颊贴着他肩膀蹭蹭,听见房门外脚步声隐约响起来,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向后仰躺进小沙发里。
江声直起身子,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耳朵,轻声道:“家里有人不方便,晚上就不陪你睡了,睡不着就给我发消息,再不行来找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熬着。”
说罢便听见房门被人叩响,不轻不重的两声,是江母叫他们吃夜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