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上帝关了他清醒读书的门,还给他留了一扇窗,他的记忆力不错,认认真真地啃上一遍,满分一百五的考试也能考个一百二。
明天听写,他要背一整页,看了一行就开始点脑袋,只好停下来短暂地休息片刻——以前这时候他会起来伸个懒腰,凑过去看陈里予画画,今天却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好意思。
在教室身边有人有声音,还不那么局促,现在两个人在安安静静的画室独处,他就有些不知手脚该怎么放了。
他就像个青春期情思蠢动的毛头小子,带着男孩子与生俱来的顽劣,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冒犯对方,藏着私心摸摸头发已经算最大的放肆,然而更多懵懂叫嚣的冲动藏在心底,像俗套小说里说的“甜蜜的折磨”,让他坐立不安。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对陈里予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拥抱过也梦到过,又心疼又珍重,还有某种自下而上仰视般的欣赏。陈里予像庸碌世俗泥沙里的艺术品,闪闪发光的宝石或水晶,从外表到气质无一不让他满心喜欢,想要好好保护,想要据为己有。
但又不止这些了,他的感情在越来越复杂,不只是猫或艺术品,还有贪念,还有直白的渴望——哪怕陈里予是个男孩子,和他同龄同级的男孩子,他也没法只把对方当成兄弟好友,从一开始就不能。
如果我妈知道了,大概会揍我一顿吧。江声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又有些犯嘀咕——揍就揍了,十七八岁动心一辈子一次,他乖了这么多年,就不听话一次,给她领个又好看又有才华的儿媳妇儿回去,谁说一定是坏事呢。
只要别揍陈里予,别对他不好……他不想再让这个少年难过委屈了,刚见面时候那双没有光的眼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窗外的阳光被云遮住,陡然暗了些许,江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想到了太不切实际的事——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他呢。
他有点儿心虚,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正好撞上陈里予抬起的视线,那双沉而静的眼睛含着茫然,直直望向他,阳光不合时宜地钻出来,闪闪碎碎的,像给他的眼睛点上了水光。
梦里的情景猝不及防朝他扑来,湿漉漉的睫毛和茫然失措的眼神,环在他脖颈上滚烫的胳膊……江声狠狠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别开头,落荒而逃。
陈里予的耳根也有些烫,一句“你干什么”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短暂对视的那几秒里,江声的眼神有些奇怪,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甚至……有些深情。
带着攻击性的深情,像是也深爱着他。
幸好下课铃声恰时响起,暂时打断了这样尴尬的沉默——江声站起身,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他,现在去吃饭吗。
抱我
第17章 澄明
午饭批次分得模模糊糊,没人检查,四舍五入就是整个学校的一起涌向食堂,响铃后的几分钟里拥挤得可怕。
大概是因为天气好,阳光温暖得近于炎热,让这场“千人奔袭”显得更加如火如荼,两个人混在人群里,尽可能贴着路边走,不跟着人流跑,却依旧时不时被挤个踉跄。
陈里予叹了口气,最初几次的新鲜感过去,他还是打心底里讨厌这种人挤人的狼狈,江声没法和他并排走,却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他,听见叹气声便转过头来,动了动嘴,似乎在说抱歉。
陈里予摇摇头,人多也不能怪他,两个人都急于摆脱独处的尴尬,忘了考虑现实情况也忘了像平时那样等五六分钟再出发,没想到栽进另一种尴尬里,狼狈得荒谬又好笑。
金色阳光下摇晃婆娑的青梧桐,蓝白校服,红的操场和大理石白的教学楼,还有江声黑色毛衣背后棕灰的机器熊——这样那样的色块融合在一起,短暂地离他远去,像被人整片选中从轮廓线中移开,糅成五彩斑斓的一团,又一点一点拆分开来,由他自己分门别类地填色,安放回它们该在的地方。
他的世界里阳光是浓郁的金黄,青梧桐衬着晴朗的天与云,呈现出与蓝白校服相似的颜色,人群熙攘,灰蒙蒙地镀上玻璃,风声离他很远……这就是他的十八岁前夕。
通往食堂的路有两条,江声带他抄了小道,略微远一些,不那么拥挤,却要过一座桥。
狭窄的桥一次能容两三人过,还是挤窄,上桥前江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陈里予的手腕,怕他走丢似的。
陈里予愣了愣,被他握住的手臂被挤过的路人碰到,灼伤似的烫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有些粗暴地抽出了手。
“怎么了,”江声的手在半空中怔了一瞬,收回来不尴不尬地摸摸鼻子,直愣愣地下意识道,“昨天害怕的时候不是抓得很紧吗,怎么……”
陈里予没给他说完的机会,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隔着两件衣服,还是疼。
江声夸张地“嗷”了一声,捂着胳膊抽气,为自己梦游似的行为付出代价——他也是自找的,又愧疚又自责,一边疼一边还觉得陈里予下手轻了,人家现在又不害怕,根本用不着他自作多情,干出这种冒犯又逾矩的事情来,还不小心说了那样的话惹人生气,别说挠一爪子,小猫咬得他去医院输血都不为过。
人太多,他只能借着下桥的机会挤到陈里予身旁,和他并排走,低着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抱歉,反反复复的“对不起”“我错了”,语气诚恳,诚恳得摇尾巴。
他低头的时候,呼吸就落在陈里予的耳朵上,声音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杂揉出十七八岁特有的干净磁性,低低的挠得人心痒。陈里予愣了愣,忍着没有躲开,指甲在手心里掐出红印来,才憋出一句“没什么,没事”。
他好像该高兴的,又有些后悔,本来江声这样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他,他就能顺水推舟,享受这一点逾于暧昧的隐秘亲密,像是心底一场暗恋离奇地成了真,但他还是这么不争气地躲开了,现在对方意识到这是很严重的冒犯,以江声的性格,以后大概就不会再给他这样以假乱真的机会了。
或许江声还会因此误会他,以为他很排斥自己,在他看来两个人还陌生——一来二去就自讨没趣,不再这么照顾他了。
他明知道自己又陷进了荒谬的迷思里,却迟迟无法找到控制思想的主动权,就这么沉默着跟对方走进食堂,排到队伍末端,停不下来也说不出话。
一点小事牵连出臆想中令人绝望的后果,还要神经质般地钻牛角尖——他像个病人,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冷眼旁观,看着思维拧成麻花,自顾自输送进万劫不复的黑暗。
江声问他累不累,站累了就先去找地方坐着吧,想吃什么告诉他。
他摇摇头,借着人潮拥挤的由头向前半步,站在江声背后,身体若有若无地贴上他的衣服,混乱的思绪才一点点放松下来,回到了他虚弱的控制里。
江声的体温,他身上的味道和他说话的声音,总能带给他莫名其妙的安心,冥冥中告诉他“没事的,我不会离开你”。
十分钟后两个人端着饭菜,在食堂角落找到地方坐下来。
“怎么了?”陈里予吃两口饭就抬头看一眼,看得江声心里发毛,以为对方还在生他的气,问得也小心翼翼——过桥揍他一下之后陈里予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根本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陈里予没说话,又低头吃了口西兰花,用筷子尖戳戳盘里的鸡蛋,似乎在斟酌什么,过了片刻才开口:“我有时候……”
“嗯?”
“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会下意识地……怎么说呢,抵触别人碰我,但有时候又挺喜欢——”喜欢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陈里予甚至能感觉到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好不容易组织出的语言又生生咽回去,换成了一口西红柿鸡蛋,“算了,太奇怪了,就当我没说过吧。”
江声直男归直男,脑袋还算聪明,从他语焉不详的话里听出个大概,联想起之前某几个零碎的画面,似乎也理解了——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那如果主动碰我呢,会不舒服吗?”
这话其实有些歧义,幸好陈里予的思绪集中在问题本身,没有意识到,只是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不会。”
何止不会,要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暗恋的马脚,他恨不得找尽机会多“碰碰”江声,抱一抱也好牵手也好,嘴上多口是心非,身体的冲动却还是诚实的。
江声放下筷子,沉吟片刻,看着他认真地说:“那你和小猫很像——别揍我,我不是在开玩笑,怎么说呢,我以前看到过一篇科普,教怎么和猫相处的,说如果你想抱一只猫的话,要慢慢地接近它,让它看到你的眼睛,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你没有恶意,这样才会乖乖让你抱,但如果你从背后偷袭,就算没有恶意,动作轻柔,猫也会觉得你要攻击它,然后挣扎挠你。”
陈里予咬着筷子尖问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