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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枯之色 (我沉山海/山河长秋)


  徐凉云回头横了他一眼:“我不吃泡面,冰箱里有饼干和牛奶。”
  “那也行,有没有奥利奥,我想吃奥利奥。”
  “你怎么这么挑,有不就行了,自己拿去。”
  “你妈,”钟糖骂他,“你老婆要说这话你他妈绝对屁颠屁颠给他去拿了,没奥利奥你也能跑二里地给他买去。”
  钟糖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一个翻滚站起来了,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厨房觅食。他今天应该是累得不行,一路哈欠连天,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的。
  陈述厌看得也很无奈,又低头看向徐凉云,对他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先睡觉。”
  徐凉云家里不大,这话传进了钟糖耳朵里,他在不远的厨房里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大声回应:“现在说也可以啊,我熬得起,才十点半,对警察来说这都是正常操作。”
  陈述厌听得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朝陈述厌歉意一笑:“今晚说了吧,好吗?”
  “……可……”
  陈述厌想说明天吧,你都跑一天了,太累了。
  徐凉云却很固执地对他说:“今晚吧。”
  陈述厌:“……”
  “今晚吧。”
  徐凉云死死不肯让步,他轻轻拽住了陈述厌半截衣角,右手又开始轻轻抖了。
  他看着陈述厌,那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眼神。
  说它难过或悲伤或痛苦,似乎都太过轻描淡写了。
  那是比这些苍白言语都更加沉重的一个眼神。
  “今晚吧,陈述厌。”徐凉云对他说,“你让我全都告诉你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陈述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向徐凉云的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上又缠上了绷带。
  他突然很想抱抱徐凉云。
  可偏偏在这时候,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钟糖走了回来,手里还捏着盒刚喝到一半的牛奶。
  “你先回卧室。”钟糖对徐凉云说,“剩下的话,我替你说。”


第三十一章 三十话钟糖说:“只要他跟自己和解……
  徐凉云回卧室了。
  但是他看起来很不安,临走前抓着陈述厌,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就那么抓着他站在那儿死犟死犟地呆了好久以后,徐凉云才抿了抿嘴,很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之前……瞒了你一些事情。你听完这些,如果想走……我不拦你。”
  陈述厌有些无奈:“我不走。”
  “想走也行。”徐凉云却很固执,“想走也行的……你先听他说吧。”
  陈述厌无话可说。徐凉云态度太固执,他知道自己说几次不走都没用的。
  “好吧。”他决定也固执一下,“但我肯定不走。”
  徐凉云闻言一默,没有回答,低下了头,又轻轻跟他说了声对不起,转头看了眼钟糖,再没说什么,起身走进了卧室,然后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陈述厌看着他走进去关上门,目光久久离不开,他总觉得徐凉云现在失魂落魄的。
  钟糖捏着盒牛奶走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向他。
  钟糖晃着手里的牛奶,说:“我们开始吧。”
  钟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表情十分肃穆。
  他走过去,推着陈述厌到了沙发边。
  他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也坐到了陈述厌身边。
  钟糖前倾着身,沉吟了片刻,问:“你知道什么是PTSD吗?”
  “上午查过,”陈述厌说,“是在经历过精神刺激以后会导致的精神障碍吧?”
  “简单来说是这样,”钟糖道,“但是更完整的解释,是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通常被叫做创伤性应激障碍,简称PTSD。”
  一打开话匣子,钟糖就把手里的牛奶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双手轻轻拢成拳,抿了抿嘴,眉头轻轻皱到了一起。
  “这种精神障碍,会导致心理和生理上都有无法控制的反应,包括但不限于失眠、惊恐、狂躁、焦虑、恐惧、噩梦、自伤或自杀倾向,警觉性增高,麻刺感、窒息感、甚至于濒死感。而最直接的症状,是你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造成创伤的事件——不由自主。”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向陈述厌:“它不是你主动想起来的,它像一头疯狗,时不时就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你根本控制不住。”
  “并且最要命的是,每一次想起来,都像被又一次拉回了当时的那个场景,再重新经历一次一样。”
  陈述厌:“……”
  “好了,我从哪开始跟你说呢。”钟糖慢吞吞道,“你住院的时候开始吧。”
  “你住院的时候,徐凉云也在住院。你知道的,他中弹了。”钟糖说,“哦对,还得先跟你说说那天——那天他中弹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不对劲了。”
  “逮捕叶夏那天,我怕他有什么事,其实也没敢下楼,就在天台楼梯那——你们小区的构造你应该清楚,电梯到顶楼,然后再往上爬两层楼,才能上天台。”
  “我就在那个楼梯间等他。他下来的时候被雨淋得妈都不认识了,那时候应该已经感冒了,下来的时候直咳嗽。”
  “我跟他一起下了楼,警车就停在楼外面。我们下去的时候,正好那两个押着叶夏的同事也下来了,走在我们前面。叶夏不肯走,他们就压着她拽着她往前走。”
  “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钟糖慢吞吞地回忆道,“叶夏摔倒了。我同事低头去扶她的时候,她一下子把他腰上的枪拔.出来了。”
  陈述厌听过这些。
  但再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抖,垂了垂眸。
  他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
  钟糖接着说:“然后,我刚回过头去看,徐凉云就突然把我推开了,自己没动。”
  陈述厌一怔。
  他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一茬,一下子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糖。
  钟糖早知道他会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很平静地缓缓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叶夏打了三枪。”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出问题了。”钟糖说,“他已经开始折磨自己了,他对你的负罪感让他必须站在那里,必须为此受伤,不然是真的会疯掉。”
  陈述厌:“……”
  “我们后来把徐凉云送去医院,救护车还没来的时候,他抓着我对我说,千万不要告诉你他中弹的事情。”
  “他说他对不起你,让我们去照顾你,等你好了以后,就谁都别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知道他心理出问题了。所以后来手术完成,他好了一些以后,我就想拉着他去那个医院看心理医生。”
  “但是他不去,他告诉我,等你出院他再去。”
  “我当时觉得确实不能逼他,只好妥协了……也怪我,当时要是硬拖着他去,可能后面也不会那样了。”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
  他搓了搓双手,沉默了好久。
  “……你出院那天。我去给你办好了手续,送你回了家,帮你安置了点东西以后,我就转头去了旅馆,打算去找徐凉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徐凉云比你早出院半个多月,在外面租了间旅馆长期住着,那时候他没什么心情找房子,就一直在住旅馆。”
  “我进去的时候,听见浴室里有水声。”钟糖说,“水很大,都漫到地板上来了。”
  “有血。虽然很浅很浅,但是水里有血。”
  陈述厌呼吸一滞。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钟糖声音缓慢地给他形容,每一句话都在为他拨开五年的浓雾,带他去看那些鲜血淋漓。
  “他开的是热水,一开门,满屋子的水蒸气,浓雾一样。”
  “浴室里开着花洒,满地都是水,一开门就是血味。”
  “热水下雨似的往下洒。”他说,“那水特别烫,满屋子都是蒸气。”
  “徐凉云坐在地上,他淋着热水,像在淋雨。他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在割右手的手腕。”
  “他还醒着,他很清醒。他很清醒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腕,在一片血里面找自己的手筋。”
  “——他手在抖,抖得特别恐怖。”
  陈述厌像被人捅了一刀,心脏疼得一震,几乎喘不上气。
  “我吓得半死,关了花洒把他拖出来,拨了120,给他止血做紧急措施。我一直在骂他,他像傻了似的看着我,一声也不吭,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后来,120来了,我带他上了救护车,医生给他清创,兴许那时候是真的疼了,他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很哑。他问我,你听不听得见。”
  “我问他,听见什么。”
  “他说他还听得见。”钟糖说,“他说他还是听见有电流声,还是听见你在叫他。他说他得去,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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