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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 (北南)


  梁承从此讨厌他,或不理他,是对方的自由,他执迷不悟还是死心,也是他的自由。
  乔苑林说:“我不会骚扰你,不会再说让你困扰的话,就像以前一样,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梁承托住乔苑林的下巴,抬起来,三年前稚拙的脸,重逢后喜怒嗔怨日日在他眼前晃的脸,此刻透着不惧撞破南墙的“痴”。
  他低声问:“乔苑林,你真的喜欢我?”
  乔苑林小心翼翼地雀跃,在他掌心点头。
  梁承说:“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乔苑林剖开真心:“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辍学,孤身一个人漂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
  “是么,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梁承拉起乔苑林,拿上那只玩偶娃娃,不由分说地往外走,稀薄的日光被乌云遮蔽,天空已经发黑。
  “哥,我们去哪?”乔苑林被塞进金杯的副驾驶,不安地问。
  梁承没有回答,发动面包车掉头向西,给足了油朝远方疾驰,没多久,闷雷压抑,闪电颤抖着将天空劈裂。
  雨点噼噼啪啪打湿了玻璃窗,乔苑林盯着雨刷,从左扫到右,在渐渐滂沱的雨中显得疲惫不堪。
  他看不清路标,不知道梁承要带他去哪,只一路朝西,裹挟着匆忙披落的夜幕。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车也消失了,金杯在偏僻的国道上飞奔,忽急忽慢的雨,重合了乔苑林惴惴的心率。
  梁承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眉心至下颌蜿蜒着一道陡峭的线条,像光,也可能是骨骼,叫人不敢细看。
  他们穿过偌大的平海市区,到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到高楼和民房,双排路灯照着空寂无边的马路。
  乔苑林愈发忐忑,煎熬地度过近三小时车程,四周空旷,一大片规整而集中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梁承终于踩下刹车,雨也停了。
  乔苑林曾问他从哪来的,他回答城西,现在已经到了。
  挡风玻璃上的水一行行往下流,乔苑林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威严,肃穆,沉闷,他睁大双眼,被门边的大字如钢钉一般钉在座椅中,动弹不得。
  ——城西第二监狱。
  梁承也望过去,安稳的生活对他来说果然太奢侈了,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的镜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则随时会败露。
  那不如他亲自割开一道口子,还能落个坦荡潇洒。
  他的神情蒙着一层锋利的冰霜,底下藏着被百般蹂躏后依旧高傲的自尊,里子面子,内心和躯壳,全撂在这儿给乔苑林过目。
  梁承重复道:“都不在乎么?”
  乔苑林怔愣着。
  梁承又说:“哪怕,我杀过人。”


第37章
  梁承把乔苑林拽下车, 连着那只玩偶娃娃,脚下泥泞,他捉住乔苑林跌跌撞撞的身体,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乔苑林望着那扇大门, 梁承牢牢捏着他的双肩, 强制他面向这座近在眼前,却又和他遥不可及的监狱。
  他听到了什么, 杀人?
  乔苑林僵硬地摇头,声音低得聊胜于无:“不要,不要这样骗我。”
  梁承贴在他后背, 无比清晰地说:“我没有骗你, 我是一个杀过人、坐过牢的罪犯。”
  他松开一只手绕到乔苑林的面前, 比划着, 低下头说:“用一支手术刀,这么薄,这么小, 非常锋利,刀尖一下就扎进了胸腔。”
  乔苑林吓得后退,陷入梁承冰凉的怀抱, 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气张开手,这一次换作梁承拥住了他。
  他木然地说:“我不相信。”
  梁承温热的呼吸夹在绵绵冷雨中, 是逼人疯的毒品, 也是让人茫然的麻醉剂,他一句一句折磨着乔苑林的神经——
  “你真的很聪明,知道么,你早就猜对了。应小琼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监认识的。”
  “找上门的警察叫程立业,我杀人之后,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两年,我为什么辍学,为什么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现在明白了么?”
  梁承注视着那座牢笼,修电器是在里面学的,验金也是。贺婕来看他,总是哭,段思存也来看他,给他那些课程资料打发时间。
  后来他烦了,拒绝任何探视,出狱后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发现乔苑林的七中论坛发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当听见一声“梁助教”,都觉无地自容。
  他并没有多少秘密,一个启齿便毁灭全部尊严的就够了。
  偏生乔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报答他,如今还要喜欢他。太可笑了,苦苦寻找救命恩人的时刻里,他在枷锁之中、审判席上,而后是数百个禁锢在高墙铁窗里的日夜。
  桌子沾染脏污,能擦干净,人呢?
  污迹烙印在身,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乔苑林瑟瑟发抖:“太荒谬了。”
  梁承埋在他脑后,嘶哑的声音消散在他柔软的发丝间:“没错,喜欢一个杀人犯的确太荒谬了。”
  乔苑林拼命挣脱:“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开,玩偶娃娃掉进一滩水洼,风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乔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脑袋,抵触地说:“我不想听……”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捡的不是没人要的娃娃,是我这样的一个垃圾。”
  车厢盈满潮湿的泥土味,乔苑林呆坐在副驾上。梁承给他寄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前,掏出一本证件扔在了中控台上。
  乔苑林认得,是锁在书桌抽屉,他没来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来,里面夹着一份服刑证明,他仿佛不识字了,姓甚名谁都看不明白。
  但贴着的免冠照那么刺目,短寸,阴郁,背景是压抑的深蓝。
  雨又下起来,铺天盖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无法负荷漫长的回程。
  沿着国道有一些小旅馆,凌晨已过,大部分都熄了灯,梁承挑了一家还亮着的,停车投宿。
  从下车到进门的短短几米,两个人几乎湿透了,老板窝在前台打盹儿,闻声醒来,嘟囔着要身份证。
  梁承掏出自己的,从台上抽出三五张纸巾,塞给乔苑林说:“擦一下。”
  乔苑林不动,苍白的脸上不停滴水,梁承抽回纸巾,手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触碰对方。
  老板说:“天气不好,跑大货的司机都撂这儿了,就剩个小标间。屋里除了矿泉水都收费,押金一百。”
  梁承支付完带乔苑林上楼,房间在二楼阴面,潮湿又简陋,两张单人床挨得很近,靠窗的那一张被子有些发霉。
  乔苑林迟滞地杵在床角,巨大的愕然过后感官尽失,只觉出阵阵发冷,轻微地抖动着。
  梁承去拉窗帘,说:“湿衣服脱了,上床盖好被子。”
  乔苑林听个囫囵,倒头往床上一栽,天旋地转间那座监狱浮现出来,隐隐辚辚倾轧他的视网膜。
  “哥,”他自虐地叫那个始作俑者,“梁承。”
  喉咙犹如扎了一根刺,梁承没有回答,过去将乔苑林捞起来,脱掉衣服塞进了被子里。
  他去浴室拧了热毛巾,给乔苑林擦脸、擦头发,探入被窝擦拭冰凉滑腻的身体,甚至蜷缩的脚趾。
  乔苑林歪在枕上,瘫软惨白,像丢在郊野泥泞中的玩偶。
  窗外雷雨潇潇,隔壁滑稽的鼻鼾,公路夜奔的客货,不算静的房间里唯独他们一片死寂。
  乔苑林暖不热,逐渐弯曲脊柱缩成一团,梁承从床边起身,他一刹那活过来,伸手却抓了个空。
  桌上摆着些吃的,梁承拆开一盒泡面,没放酱包,清淡地泡开给乔苑林喂了几口热汤。那张脸恢复血色,透着虚弱的病态。
  梁承一口没吃,湿衣服穿着,也没往发霉的另一张床上躺的意思。他揩去乔苑林唇上的水光,说:“将就一晚,睡吧。”
  台灯捻熄,梁承静坐在床边,哪也没去。
  仿佛料定乔苑林睁着眼睛,梁承伸出手,覆盖上乔苑林的脸,他怕他,不然睫毛怎么会颤得他发痒。
  是这只手吗,握着手术刀杀了人,乔苑林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这只手伸向他,按压他的胸膛。
  乔苑林裹着被子爬起来,从背后扑得梁承微微躬身,他死命搂住,贴着雨水浸湿的衣服埋在梁承的后心。
  梁承没有搡开他,也不言一字。
  他拢紧双臂,用拳头抵在梁承心房的位置,自欺欺人地以为抓住了什么,也许他在哭:“你救过我,不是坏人。”
  梁承从桌上摸了一盒烟,拆开咬上一支,打火机的火苗短暂得来不及照亮眼角的泪痕。橘红火星在漆黑中明灭,他哑着嗓子说:“乖乖躺好,别着凉。”
  乔苑林问:“还要说什么?”
  “不要乱捡东西,免疫力本来就够差了。多吃饭,零食偶尔尝个鲜。学习别熬太晚,当部长太累就辞掉,没什么要紧的。”
  这是坦白全部之后的温柔,也是敲碎所有幻想后的怜悯,乔苑林的恐惧如狂潮,他已有预感。
  “梁承。”他哽咽着,“你要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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