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让他们忏悔,逼他们认罪,他们不肯,那群疯子竟然活生生打断了我徒弟的手!”姥爷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愤怒聚成两团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燃烧,“后来他们都被发配出京,你们说,一个不能做工的木匠,和废人有什么区别!幸好他那个爱人还陪着他,自那以后,我便很久没有了他的消息。”
“听到他的死讯,是大革命结束之后,他的爱人辗转回了北京,特地找上门,说我徒弟闭眼之前交代他要回来看我这个师父,我才知道的。”
姥爷啜了口茶,费劲地吞咽,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再次面临那道生离死别的坎,怒吼着试图跨过去,却悲哀地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早死了,被发配的第二年冬天,他就死了。”姥爷的目光落在我和郑青云身上,锋利的怒气外裹了一层柔和的悲悯,“好人没有好报啊,有些怨偶不情不愿却纠缠一生,有些人情深义重偏偏不得善终,怪谁,怪谁。”
我顿时知道了十年前我向家里出柜时,姥爷骤然垮下来的脸其因为何。我心里五味杂陈,正欲开口,却被郑青云截了话头。
“姥爷,”郑青云认真地盯着老人,“如果你能替你的徒弟重选一次,是和不喜欢的人做一辈子怨偶好,还是和有情人在一起被众人唾弃好?”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姥爷会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勾紧郑青云的小指。
“选不了,不能选,两条都是死路,”姥爷枯枝一般的手覆在郑青云的手上,缓慢而郑重地拍了拍,“小郑,小骞喜欢你,他性子倔,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别非要和这世俗拼个你死我活。”
“婉华曾经和我说过,时代不一样了,两个男人在一起虽然还不能结婚,但也不会被批斗。我老了,固步自封几十年,不知道社会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究竟还有没有那些吃人的规矩。姥爷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姥爷扭头,指了指身后的海棠树,似乎想起了值得雀跃的往事,眼底的阴霾淡了,嘴角泛起一抹释然的笑。
他说:“我和老太婆结婚六十五年,红本本都是之后补的,每年就在这海棠树干上划上一笔,有些慢慢长好了,有些还看得见。好多事已经记不清了,也有好多事还清楚得像是发生在昨天。你们两个还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没别的愿望,只希望你们也能这么囫囵活着,相守一辈子。”
郑青云走到树下,手指攀上枝干,痴痴地抚摸着。须臾,他走到姥爷身前,单膝跪下,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老人的手,诚恳而郑重地点头:“会的,姥爷,我们会的。”
远处传来吆喝声,是王妈招呼我们吃午饭。
饭桌上,姥姥问姥爷给我们讲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姥爷只笑不答。郑青云见姥姥大有拿筷子敲打自己丈夫的意思,连忙解围,顺着院内的海棠树岔开话题,说自己穿珠花的手艺不错,下午摘几朵花,给姥姥做个绾发的簪子。
姥姥毕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我没料到她竟真对穿珠花有如此大的兴趣,一放下碗便跟着郑青云去了庭院。
我缀在两人身后,决定就这样心无杂念地看着我爱的一老一少,消磨掉四月的第一个下午。
郑青云拿了根细软的长铁丝,用钳子剪断,弯成两折。见我也跟着来了,他抬头一笑,递了根铁丝给我:“来都来了,就学着点,以后要是我突然有事,不得空来看二老,你也好逗姥姥乐呵乐呵。”
我们踩在椅子上,扯住海棠树最矮的几枝,小心翼翼地采了八九朵花。郑青云絮絮叨叨,嘱咐我采花可以,切记不要伤及枝干;间次采摘最好,不会薅秃一整根树枝,也不会毁了树的美感。
郑青云是和花打惯交道的人,自然比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人熟稔不少,采花穿花皆有门路,而我拙劣的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
姥姥坐在一旁咯咯地笑,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绽成一朵盛放的菊花:“小骞做的丑死了,别糟蹋花,你看小郑做,成不成?”
郑青云没抬眼,弯了弯唇,腾出一只手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便聚精会神地继续穿花。缀了几朵白花,再在草丛里摘些黄的粉的,最后嵌上两片一大一小的绿叶;前后不到十分钟,郑青云便做好了一支,递给姥姥。
“随意做的,不怎么精致,”郑青云眨眨眼,“姥姥别嫌弃。”
姥姥却喜欢得紧,特地重新绾了个发髻,催着我帮她戴上。曾经心高气傲、打扮精致的小姐已经被岁月洗去了妆容,成了平凡的、坐在胡同深处晒太阳的老太太;好在海棠花一直都在,陪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姥姥对我说:“天气好,带小郑出去逛逛。”
我连忙应下,牵着郑青云出门,两三点钟的太阳悬在天边,难得苍穹如此明澈。胡同里不如早上热闹,下象棋的老大爷身边围的人最多,其余不过是两三行人匆匆而过。我和郑青云走出胡同,途径闹市,偶遇卖糯米糖葫芦的小贩,就买一串分着吃。
我说:“这样和我在一起,会无聊吗?”
郑青云在我腰窝处挠了一下,他像只小猫,喜欢挥舞爪子装凶,可最狠辣的招数也不过是虚晃一枪。
“怎么会无聊,”他咬走最后一粒山楂,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身边跟了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什么都要我教,忙着呢。”
我不深刻地反省了一下,的确,我没他手巧,穿珠花不会,给书店后院新栽的海棠树浇水施肥也不会,连书桌上养了一盆仙人掌,都差点因为我浇水太过热情而被淹死。
我抓紧郑青云的手:“你嫌弃我?”
他耸了耸肩,笑容自嘴角漾开:“你不用学会,这不是有我吗,”他闭上眼,仰头深吸一口气,悠悠地说,“你就像现在这样,一辈子赖在我身边不走,就好。”
我这才注意到,阳光已经不再刺眼了,橘红的日暮坠向远处高楼,灿如火烧。我又想起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想起树干上一道一道的划痕,想起去年在郑青云的老家时,我与他在山上许下的种一棵海棠树的盟约。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幸福就如同一簇簇海棠花,开满了我的山谷。
我站在大街上,扣紧他的十指。
“恭敬不如从命。”
吾生所愿,不过是,种一棵海棠,岁岁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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