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姜绻会不会有“不自在”的情绪感知,只是他自己的那份不自在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要分担给妹妹一部分,才显得自己不会太像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陈奕然的语气依旧温和,出口的话却如冰锥般刺人:“我只是你的美术老师,生活上的事情,你去向班主任和校长寻求帮助吧。”
姜翟猛地站起来,定定站了一会儿,似是有千言万语无法宣之于口,他忽然转身走了。
陈奕然说得对。
由于一个失误,提前在时空旅行中醒来的移民者在几千座休眠舱中独自起身。
这座走在航道上的飞船距离地球与新家园都有近百年光阴,他将一个人老死在通往崭新人生的旅途中。
一个人在无人的旷野上呆了太久,他也许就是下意识想拖另一个人一起下水。
比如故意伪造一起事故,让那个一颦一笑都和自己心仪方向完美贴合的人也从几百年休眠之中提前醒来。
夺走他的人生,陪伴孤独的自己一同老死。
那个人不是于点。姜翟放过了他,现在也该放过更加无辜的陈奕然。
风铃重新响起,大门紧阖。
陈奕然这才结束屏气一般艰难地扶住桌角,低着头,深深地吐息。
他说的都是作为老师应该说的话,这很好,他们之前太像邻居了,那样不对。
不对。
他刚才做的才是正确的。
西餐厅的留声机播放着Canvas Townlet的《亲爱的,这次日落》。
他抬起头,眼神重复清明。
再见,姜翟。陈奕然想。
第62章 冬季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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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时候,姜翟去了首都,参加为期一周的化学奥林匹克国家集训。
今年各大比赛、考试与录取工作都推迟进行,全国决赛也比往年迟了整整半个多月,刚刚好够大家为姜翟的十八岁成年庆生。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汪皓霖好奇地问道:“升哥高一留级就算了,怎么姜儿你也十八了?”
郁子升:“你说谁留级?”
姜翟按住开始活动腕骨的表哥,忍笑道:“跟我哥一样,本来要在国外念小学的,中途又回来了。”
回来不久,邻居家就搬来了一个粘人又可爱的小朋友。
绝版唱片的礼物已经提前送给姜翟了,于点咬着筷子眨巴眼睛,被郁子升捏住手腕挪开嘴唇,轻声教训他:“不吃饭别咬筷子,被人打闹碰到,戳烂你上颚。”
“……”汪皓霖有点无语,“升哥,你吓唬小孩也太有画面感了吧。”
于点心有余悸地把筷子放下来,转头看向姜翟:“你生日怎么过呀?你想去哪家餐厅吗,还是我们就在家里吃饭?”
姜翟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在家吃顿午饭就行,我妈回国了,晚饭和她吃。”
餐桌都寂静了。
姜翟微微挑眉,抬头看见三个缄默不语的男同学,失笑道:“这么严肃?没什么,怎么说我也是她亲儿子,十八岁成年回来陪我吃个饭,看看她女儿,挺正常吧。估计又能给我一大笔钱,这回大学学费也不用操心了。”
郁子升坐他旁边撑着下巴戳了戳盘中的水煮鱼,懒怠道:“那那天中午吃什么?我想吃火锅。”
汪皓霖:“……升哥你刚才沉默就是在想菜单吗?”
于点举手:“那我要千页豆腐!”
汪皓霖:“……那我要骨肉相连吧。”
生日那天是个周六,同学们大包小包提着菜来佳蜗园做客,郁子升不爱提菜,主动抱着姜绻走在最前面。
姜翟落在最后,进屋之前电梯门开,他回过头,看见走出来的陈奕然。
大人明显著是没想到这个周六的上午他竟然没去学校上竞赛课,乍然碰见还没调整好面对的表情,但姜翟已经微微勾唇,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老师上午好。”
听老师的话,以后只在背地里一个人偷偷叫他“陈奕然”。
姜翟是外交官的儿子,从小受的就是精英教育,纵然中道崩殂落入尘埃里,但骨子里仍然是自持与矜贵的。
一直到两人寒暄完,姜翟礼貌地站在门边等待陈奕然先走回家中,走廊上才传来另一声关门的声音。
男人背靠着防盗门,茫然想起,今天好像就是少年之前说过的,自己十八岁的生日。
不过这都是前文概要了,现在姜翟正在冬令营里吃苦呢,小妹被打包送到二姨家里,每天都被哄得和小公主似的,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位亲生哥哥了。
姜翟生日那晚,他牵着妹妹回家,打开客厅的吊灯,忽然问她:“绻绻,你知不知道刚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阿姨是谁?”
听说“妈妈”两个字是婴儿降生后最早会说的语句,所以全世界的母亲都有着相似的发音。
但姜绻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却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跑去厨房拿冰箱里中午大家吃剩的蛋糕。
——“对不起。”
甚至不是为了过去的抛儿弃女道歉,佟绮华在餐厅里的“对不起”,是在双胞胎儿子哭着想妈妈打来越洋电话时,礼貌起身暂离此地的客气。
也不知道她还专门为大儿子回国一趟是为了什么。
是陪他过完十八岁生日,告诉姜翟你已经成年了,然后彻底与他一刀两断是吗。
还挺有仪式感的。
打专车把他们送到小区门口时,佟绮华坐在后座,打开车窗玻璃,漂亮的瞳孔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难得地在夜色中露出些许柔和的色调。
“国外的医疗条件比燕城好很多,我知道你正在带绻绻接受干预治疗,但如果你想更有成效,可以考虑把她送到美国,我会帮你照顾好她。”
很温柔,唯独听起来不像位母亲。
姜翟客气地拒绝了她:“绻绻不需要一个陌生的阿姨,你按时打钱就可以。”
他补充道:“你或许不欠我,但这是你欠她的。”
车窗后漂亮的面具是怎么破碎又怎么强行粘合的与自己再无干系,姜翟抱着妹妹回了公寓,又突然有点后悔,因为佟绮华说的西海岸的医疗条件。
但姜绻不愿意。
姜翟蹲在夜幕里,悄悄地、近乎卑劣地松了口气。
虽然但是,他只有妹妹了。
冬令营要对外屏蔽联系,在姜翟全封闭集训的第四天,信雅与明礼的校级篮球比赛在信中荔台校区展开。
明明是周二工作日,来的观众却很多,西式的贵族校服与黑白的运动外套阵营分列,于点曾经属于前者,但他现在却在后者的包围中生出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场上的两个队伍于点自然更熟悉他当经理“伺候”的这群少年,但是明礼那边也有几张熟面孔。
他们上场的时候于点还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陆间会和初中一样,仍然是校队的小前锋。
“点点,那边有没有你认识的,过去打声招呼,等会儿被我们虐了别记恨。”
安屿披着外套站在他旁边,微微俯身,悄悄话前半段像是要他做间谍,后半段却又欠揍得要命。
郁子升现在都懒得管这骚包了,只要不在自己面前现眼,安屿动不动叫声“点点”调戏可可爱爱小经理的行为他基本可以做到无视。
于点有点无语,但还是点了点头回答:“认识两三个吧,但没到打招呼的程度。”
他看向安屿:“学长,比赛都快开始了,你怎么还站这里啊?”
胳膊腿健全无比的安屿脸不红心不跳地“哦”了一声:“我今天替补。”
也不知道是他太懒,还是压根看不起明礼,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于点想起安屿的年纪,忽然凑近小声问道:“学长,你准备把队长的位置传给谁呀?”
这就急着赶他下台了?
安屿微微挑眉,与小朋友对视一眼,还是笑着说了实话:“郁子升吧。”
虽然看起来懒洋洋没个正形,但其实只要他在,队伍总会莫名的有种很强的凝聚力。
连安屿都是当了一年队长才勉强做到如此,确实不会有比郁子升更适合领导校队的了。
于点摇头拍马屁:“可是学长你高一就当队长了呀,领导的可都是比自己高年级的人呢。”
安屿没忍住举起双手捏了捏小朋友的脸颊,无视掉场上投来的杀人目光,笑着和他说:“郁子升很有天赋,如果站得够高,没准就会被看见,和他表弟一样拥有高考以外的另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保送嘛。
于点眨了眨眼,一时间由着人捏面团一样玩自己的脸颊,没有说话。
新校区建成后,信中原本的体育特长生全部都搬来了荔台。
但不同于大幅扩招的文化班名额,体育生的招生人数去年与今年还是卡在了原来的数目上,这几年应该都不会再有变动了,求的是一个精益求精。
信中请来的教练老师都是名声很响的人,特别是篮球队的总教练,据说本来在国家队都干过两年,有机会冲到国际上的。可惜后来车祸伤了腿,承受不了过于严苛的训练,这才无奈退了下来。
自他进入信雅中学任教之后,体育生那边每年都稳稳地向省队输送着人力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