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点放下杯子,不好意思地对老板笑了笑,跳下吧台高凳,转身循着音源找到了长身玉立站在丁达尔效应中的少年。
当心慌气短已成常态,于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年纪轻轻便患了心肌梗塞。
他佯装沉静地走过去,看到了郁子升手中的黑胶唱片。
披头士的HEY JUDE,姜翟在还可以无忧无虑的年纪心心念念的,去了伦敦准备在旧物商店里一间一间淘来的绝版唱片。
于点晓得姜翟家里未拆封的那几个箱子里藏着一架音色极好的留声机,只是没有碟片可以在唱针之下旋转,所以他搬出平河路后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男孩的表情微微动容,他小声说:“姜姜会很喜欢的。”
郁子升“嗯”了一声,拇指抚过碟片上的尘埃,忽然哑了嗓音:“点点,你还记不记得在欢乐谷,万圣夜,你说的话。”
于点的整个胸腔轰然掀起了七级地震,他懵然仓皇地睁大眼睛,但无论记忆如何回溯,那不争气的酒量还是将鬼节的夜场从他的脑海中抹得干干净净,徒留下一片一周后在浴室里色泽迷离的铅箭纹身。
他说了什么。
郁子升侧脸看向他,目光深沉而平静:“你说你喜欢一个人。”
于点的身形忽然僵住了。
他无措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板上——整个人都被钉在了空气中,连呼吸都要向不知名的神祇打报告申请。
但郁子升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似的,步步紧逼。
“你喜欢上了一个人。”
“你想告诉他吗,点点?”
想吗。
很想的呀。
喜欢一个人哪里是藏得住的事情。
我在眼保健操的时候偷偷睁眼看你,在体转运动的时候假装无意弄错转向你的方向,我看到你就心动,你靠近我就心悸,我无比渴望想要扑进你的怀中,但最最没有分寸的却仍然只是悄悄牵起你的指尖。
十几岁的暗恋最青涩美好,连女孩都敢于直言坦诚。
但于点犹豫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不要了。”
他语气不自然地解释:“我不想早恋。”
解释是在撒谎,真实原因只是因为他胆子太小,懦弱又可怜。
于点的喜欢与被喜欢,从来没有好下场。
但他想和郁子升有很好的故事,可以被收藏进这家旧物仓的美好。
就算……就算不是很好,他也并不想失去唯一的子升哥哥。
郁子升看着惊慌失措的男孩,忽然想起了几天前的某次校队训练,眼神比狐狸还尖的安屿笑嘻嘻地避开经理小朋友来找后卫搭讪。
安屿问他:“你终于被gay了吗?”
郁子升不答反问:“你上次在海边碰上的那个大学生呢?”
“……”
安屿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是那种拥有一本字典后记不清某个笔画的表情。
郁子升不想同海王说话了,但安屿却丝毫不放弃聊天的劲头,仍然凑过来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追他。”
安屿像是没听清:“嗯?”
郁子升靠在坐席靠背上,懒洋洋地看向场上。
“我想追他。”他说。
安屿张了张嘴,半天才干巴巴憋出一句:“那你还挺闲的哈。”
郁子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和自己意识到郁子升喜欢于点相比,点点实在喜欢了他太长时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在海边牵手,在郁子升的卧室狡黠地模棱两可,在KTV,网吧,又或是每个跑操的清晨,他逐渐跟不上队伍掉到最后和同桌一起吊车尾的瞬间。
他们原来已经有了那么那么多的回忆。
他和他的傻点点。
郁子升甚至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在陷入嫉妒与惶惑之前,忽然发现,他也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你。但凡他开一点窍,便能在男孩的眼神中立时发现几乎无法遁迹的喜欢。
可在震惊与狂喜之后,心中生出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绵密刺痛。
喜欢他的笨小孩,哪怕曾经露出一点端倪让心上人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不同,让他也为青春期开始烦恼也好,但小雨点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知眨着大眼睛向他傻笑,让人止不住地想要靠近他,没有顾忌地怜惜他。
于是那个喜欢郁子升的笨蛋便越加心动,也越加沉默。
既然于点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曾经喜欢过那个人,喜欢得很糟糕,以至于不敢踏出新的一步,那郁子升就让他看一看,怎样才是真正的喜欢。
怎么样?他说不出。
但总归不会是那样披着和善外皮的胆怯懦弱,由于自私甚至让他受伤的所谓“喜欢”。
此刻,在闹市背面狭塞的旧物店里,郁子升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忽然道:“喜欢喜欢我吧,点点。”
于点迷茫又震惊地瞪大眼睛,几乎失语般立刻哑了嗓子:“……什么?”
郁子升:“试着喜欢我吧,点点。”
“暂时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少年俯身停在他的面前,语气平淡,平视的眼神却很认真,“我会对你很好,每天都更好一点。”
“所以每天都更喜欢我一点吧,点点。”
于点的声音都在发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郁子升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但指尖落在男孩柔软发丝之上的零点几公分,还是知礼又尊重地停了下来。
“我喜欢你,点点。不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玩的喜欢,是中意、钟情的喜欢。”
他顿了顿,很温和地说:“我想你也慢慢喜欢上我。”
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丘比特的铅箭在射出之前的一刻,便被顽皮的小爱神恶趣味地临阵换作了最后一支金箭。
有那么一瞬间,于点几乎以为郁子升看穿了包括自己疯狂心跳在内的一切。
而此刻他看着他,不容抗拒的温柔里夹着无限的耐心与真诚。
他问他:“雨点点点头,好不好?”
第56章 杀手无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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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讲话的小雨点最近变得有些沉默。
这沉默本在郁子升意料之中,但当小朋友真的假装听不见他说话,躲避他的视线,看不到他上课丢的纸条,等到郁子升自己担心孩子出什么问题出门溜达放他出去上洗手间回来,发现于点正在座位上掏出家里阿姨准备的便当盒后,一天,两天,斯文的混球终于撕下了耐心的皮囊。
他一手拿起孩子的午餐,一手攥住于点的手腕,压根不管周围同学震惊的目光,就那么拉着僵硬的小朋友走出教室,回到“雨点和他的朋友们”系列剧最早开拍的地点——天台。
“你讨厌我了吗?”郁子升在屋顶问他。
动作那么强势,语气却几乎低柔到了卑微的程度。
于点心慌地摇头,想要捏住他的衣角求饶,但指尖伸出去,最终还是在郁子升颤抖的睫毛下哆嗦了一下,收了回去。
“不讨厌。”他轻轻地说,像是要飘到云里去。
郁子升低头看着无措的少年。
他已经长高了,每天一杯纯牛奶,167的夏洛特也能长到172,但缩减的五厘米因为于点低垂着眼皮,仿佛又被拉长到了无数倍。
郁子升想像于点十六岁前的那一个夜晚,掐住他的腰,死死卡在自己的怀中——就像大家给他安的校霸人设那样——这才是郁狗应该做的事。
可是他是在认真地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心知肚明这个人也喜欢自己,但代替自得占据心脏的却仍然是属于每一名暗恋者的酸涩不安。
他要的不单单是十几岁少年时代的心动喜悦,他要的是于点的一辈子。
明明是在这个年纪显得太过贪婪的大话,但郁子升说出口时却一点也不觉得脸红心跳。
他姓郁,名子升,从小到大,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他却万万不敢强迫坐在他心尖弯月上垂钓的小男孩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
他晓得于点的顾虑,明白他的胆怯,也愿意一直陪着他走出不安的阴影,但于点不能就这样逃避他,一点机会都不给郁子升。
“那你想让我离你远一些吗?”
郁子升站起身,语调忽然也变得很远很远,让人惶然地抬起头,看见他仿佛站在一片荒原上,孤寂又落寞。
于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怎么舍得远离他。
说到做到的郁子升,说了每天都会对他更好一点,就真的抛开一切细致温柔地对他的小男孩。
像是护着一朵娇嫩的玫瑰,每一次无意的触摸,都会让于点心动得几欲溺死。
本来就喜欢得要爆炸了,他还一点一点往心悦的天秤上增加筹码,每一次都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点拼命地想要点头,但惶恐与无措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害怕一个可能,一边想要逃避,一边又不愿意真的放手。
他觉得自己是暴雨后被泥泞溅湿的野草,但郁子升却拿他珍惜得当做世上的最后一株珙桐,于点怕他只是一时看走眼,却又不敢出声提醒少年睁开眼睛。
逼得太紧了。真的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