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杰只能再问一遍：“唐珺，你是怎么从屋里出去的？”
“推开门出去的。”
宋仁杰眼神一沉，接着说：“门一下子就推开了？”
杨敏在后边听得心里直打鼓，很怕宋仁杰逼问得太紧再把唐珺逼急了。
唐珺摇头。
“听见恬恬喊我，屋门打不开，使劲推，我推开了。”
“打开屋门之后呢？”
唐骏噘起了嘴，有点不高兴似的，看着宋仁杰，顺着他的话说道：“打开屋门之后……打开屋门，恬恬喊我…恬恬…大爹，恬恬，床上好多血……”
宋仁杰想阻止他继续想，可是已经来不极了。
唐珺的视线还对着宋仁杰，但眼神非常涣散，聚焦的点变来变去，根本不落在一处。
——像是他们两个之间隔了什么只有唐珺才能看见的东西。
“……恬恬…恬恬——恬恬别怕！恬恬！”
杨敏急道一声“坏了”，立马冲上前，眨眼间就和旁边看守的同事把唐珺控制在原处。宋仁杰则坐着没动，默默朝监控室的方向望去，几秒种后耳机里传来刘医生的声音：“他的情况很差，需要尽快入院观察治疗。另外，我听说他口中的恬恬已经去世了，孩子死亡目前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刺激，但是韦组长刚刚告诉我，你们接下去问话的内容避不开这个小孩，我从个人职业角度出发，不建议唐珺继续接受讯问。”
宋仁杰看着被杨敏按住仍不停挣扎尖叫的唐珺，不由扪着下巴嘬起牙花，眼神越来越复杂纠结，除了没办法听唐珺供述更多案情的无奈，还有抹不去的愁。
一者，他愁不知道该怎么给唐珺说唐恬恬已经离世的消息，连该不该说都拿不准主意；另外，宋仁杰更愁该怎么告诉唐珂，唐珺的精神状态已然无法保证往后的正常生活了。
——他甚至明显感觉到，在唐珂离开之后，唐珺面对着陌生人，神智和情绪都顿时差了很多。
唐珂若是真如宋仁杰所知的那样爱护关心和重视唐珺，那他这个宝贝弟弟想必跟江丽勇口中“唐珂心里的那点火”有莫大关联。
现在这朵火花有如风烛。
他要是告诉唐珂，唐珺疯了，这在寒风中瑟瑟的火光是否会一瞬熄灭呢？
宋仁杰不愿意它熄，他希望那火一直燃烧下去，愈来愈旺。
第12章 死有余辜
夜里快十二点钟，唐珺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被送去了煦正市第四人民医院，宋仁杰一直在警局门口站着，直到车尾灯都看不清了，他才愣着挪回了组。
他很累，他们一组的所有人都很疲惫。
不全是因为夜深的缘故。
在严格意义的“今天”过去之后，分针又跳了四十下时，趴在桌上小憩的宋仁杰忽然被拍醒。他睁开眼，只看见靳蓝的背影像个假的人台模特一样，生硬地竖在眼前。
她丢下一摞纸，还摔到宋仁杰头顶一句话。
“宋仁杰，我警告你，以后这种案子别交给我，我正想和老乔要孩子呢，这种事看多了我们生还是不生啊？！”
然后狂风似的走了。
倒是跟着靳蓝走过来的吴以云，往桌子边上一靠，满脸倾诉欲。
宋仁杰叹口气问：“怎么了她？”
吴以云耸耸肩膀，说：“难受呗。”
“啊？”
“宋哥，太惨了，我给你说啊，那几个就这么被砍死，真是便宜他们了。简直是伤天害理丧心病狂，怎么会那么多年，就能够没被人发现呢？奇怪了真是，啧，怪。”
“什么跟什么？”
“你自己看，”吴以云把笔录往他手前头一推。
宋仁杰翻开笔录，一行行看下去，居然有隐约的庆幸游丝样钻进脑海。
亏了是让靳蓝去审，她的脾气比他好，好得多。宋仁杰想了半天，都想象不出来，如果面对着面，亲耳听见唐珂讲这一场漫长的噩梦，自己会怎么样。
十年前，魔爪将唐珺和唐珂拖进漆黑无边的梦里。
所有的呼救哭喊都被掩藏，几度出现过的星点光亮，又他们太过幼小无力的手，而无法抓牢。仿佛跌进深井，他们越坠越深，最后毫无希望地瘫软在腥臭的淤泥里。
唐珺砍死的四个，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死亡无法消去烙入灵魂的伤痕。
吴以云眼瞅着宋仁杰脸色逐渐更黑，琢磨着非得打个岔不可，——她也不愿再回味一遍刚刚听过的口供。于是，吴以云忽然大幅度摇起头来，大声感慨说：“那小子真行，你看蓝姐都这样了，他愣是一滴眼泪没掉，神经够硬的。”
宋仁杰猛地把视线从笔录上挪开，盯着她问道：“唐珂没哭？”
“没啊，哦对了，这唐珂最后还问我，要是唐珺不判死刑，他能和唐珺关在一块吗？我给他说他的犯罪情节不严重，又主动供述了案情相关事实，可能都不用进监狱。”
宋仁杰啧地一声，眼睛怒瞪起来急道：“你多这个嘴干什么？万一唐珂脑子不清醒非想着去陪他弟弟，看守所里待几个月出去了干票大的，你这不成鼓励犯罪了？”
吴以云一听，几根手指头安了马达那样搔起头发来。
“我看他那么冷静不会吧，宋哥你别吓我，啊哟都结束的时候了监控也关了，这也没法证明我没唆使犯罪啊怎么办。”
“下回长点心，正事完了别乱多嘴。”
宋仁杰眉头紧拧，站起来清了清桌面，拿上笔录像是着急要走。
——他想去看看唐珂。
吴以云见宋仁杰要走，也顾不得担心自己多嘴了，忽然一拍腿说：“对了宋哥，我想和韩冰现在就出发去抚县，调查寇春林他们在当地的风评。”
宋仁杰边走边摇手。
“行，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人刚走，韦锋就从组长办公室出来了，一看大屋里冷冷清清，登时有点犯糊涂。
好在这时候杨敏突然蹿了进来。
“组长！汇报进度。”
“说。”
“在网上搜到了卖出的视频，而且在寇春林家搜到的物品里发现了储存有原文件的硬盘，我们筛查过一遍，挑出了有四名死者清晰面部影像的视频片段，明天可以先托预审的同事帮忙过过眼。”
“好，最好还能整好唐珂的供词，希望能给唐珺争取到有期。哎，以云审完怎么没影了，韩冰呢？我怎么也没找见他？”
“他俩赶去刘家村了，想尽快确认唐珂所提供的情况是否属实。”
韦锋皱眉反问道：“这么急，不是让他们明早去？”
杨敏神色一滞，舔了舔嘴唇，才回答韦锋说：“唉，云云之前不是自己研究过冷读术嘛，她觉得唐珂说的那些话，和叙述时候的样子，靠编是编不出来，而且……嗯。”
“怎么？”
“组长，我们想凑钱给唐恬恬买块墓地，”杨敏犹豫一会儿，吞吞吐吐地接道，“那些视频……有好几年的，唐珺、唐珂都是长期遭受虐待侵害的受害者，唐恬恬也……”
他没能说下去。
人，恶可比海深，善能胜天高。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没死了，有时几世人百千年找不着答案，找到最后或许就没了答案。
老天经常不开眼，偶尔开眼，冥冥之中的接连巧合又叫人背脊冒汗。如果是天要收恶人，怎么不早点收？非把良善逼成恶，才能恶人自有恶人磨？可为什么唐恬恬也给收走了？唐珺精神病恶化，是福还是祸？唐珂做的是对抑或错？这些年来，他是让唐珺更好了还是越害越多？
或者只不过又是些不能逃脱、更无力改变的命运罢了。
韦锋一页页翻过去现有的案情资料，看完后合上文件夹，点点头，把东西递还给杨敏。
“墓地的钱算我一份。”
*
由于在侦查初期就发现了关键证据，又因组长韦锋合理调度了组内大部分人手，督促各方面同时推进，精准把控全局，922刘家村四尸案在案发后48小时内即告侦破。
虽然侦查一切顺利，案子送检之后还是出了点小插曲。
不知道是哪个把唐珺曾受寇春林等人软禁欺凌的情况捅到了报社，新媒体和纸媒联合一报道，引得是群情激昂。一时间网上各论坛平台都在倡议着应该还真正的受害人一个公道，其中当然也不时出现诸如“受害者受到伤害时没人保护，把人逼成凶手了又要来依法惩办”、“警察早不来干什么吃了”、“天不行道，自当替天行道”种种言论。
热度刚炒起来时，韦锋就被领导约去谈了话，责令他务必查清楚是谁向媒体透露了消息，必须严肃对待，尽快处理。
韦锋答应是答应了，回到组里真挨个问话，问完一圈还认真写了份报告，说是参与此案的刑警都严格依照程序，没有任何人违规向无关人员透露案情。后来上面又来人再查，全组的人当然极其配合组长，口径完全统一。
——不知道、没说过、绝对守纪律。
半个月后，判决结果出来，韦锋手下那伙死撑了半个月的气也终于松了。
本案凶犯唐珺，经青袤省精神卫生中心确诊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重度刺激下伴有幻觉、幻听及急发暴力倾向症状。四名被害人中，第一名被害人寇春林被杀时，对一儿童有正在进行的性侵害行为，唐珺为救助该儿童，杀伤寇春林，属正当防卫，不予追究刑事责任；耿海、冉星波、段志新等三人被杀害时，唐珺不具备完全判断行为后果的能力；且四名被害人生前均对唐珺有持续多年的虐待、侵害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