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看着他长大的宋院长去世了,宋院长笑得眼角满是皱纹的脸,宋院长训斥小孩时蹙起的眉头,宋院长夜晚检查孩子们休息的身影,以后永远只能在他的回忆里呈现。
那一声斯斯,李斯也永远不可能再听到了。
李斯一路上都晕沉沉的,他脑袋涨得疼,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飞机,怎么打车赶回孤儿院,怎么走进孤儿院大门。
他回过神来,就蓦然发现自己站在了葬礼现场。周围的人都在哭,有管食堂的孙阿姨,有老门卫夏爷爷,还有和他一样赶回来的人。他们脸上的哀伤,积压成郁沉沉的灰雾,雾气翻腾汹涌,涌进李斯的眼眶,最终凝成水珠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平时没有多联系宋院长。五一明明就有假期,他却选择去云南游玩,而不是回去看宋院长。他一直想着毕业后赚钱给宋院长买保健品买好酒买好玉,可他一个月前还去云南花了那么多钱。
从云南回来,宋院长还主动给他打电话,宋院长叫他斯斯。那时候宋院长是怪他五一没回孤儿院看望他吗?宋院长很少主动跟他打电话,是不是那时候宋院长就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了呢?还是,其实,宋院长只是想他了。
说好的,暑假他要去孤儿院住一个月,却永远不能兑现了。
来不及了,已经迟了。
他其实有半年多没见过宋院长,以后也见不到了。
周遭哭泣的人,眼前的黑白照片,让李斯直面死亡的残酷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李斯还不愿明白,更不愿接受,宋院长是真的去世了。这一切太过突然又沉痛。
上一次李斯哭得这么难受,还是他和张杉养的那条大黄狗去世的时候。那条大黄狗陪了李斯和张杉六年多,李斯见证了大黄狗的成长,也见证了大黄狗的死亡。那时的他救不了生病的大黄狗,他只能埋在大黄狗干冷的毛发里哭泣。
而现在,他再一次面对死亡,居然还是在孤儿院,只是这一次,是宋院长。他同样救不了宋院长,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赚钱给宋院长买好多东西,还没来得及孝敬宋院长,宋院长就离去了。
其实李斯清楚地知道,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宋院长总要老去的,而他现在之所以哭泣,是恨自己,是懊恼。
他没能更早地对宋院长好,这就足以让他后悔终生。
这个孤儿院,是李斯成长的寄托。他在这里长大成人,在这里拥有了宋院长给予的亲情,在这里获得了和张杉的友情,在这里养成了一条亲他黏他的大狗。
如今,他飞过上千公里的长空,赶来这个地方。
李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可他现在还有什么?宋院长、大黄狗都不在了。二十年过去的今天,他身边只有张杉。不,身边这个张杉也不是他想要的张杉。像丢掉八音盒那样,他也把张杉丢掉了。
他的亲人宋院长,他的爱宠大黄狗,他的弟弟张杉,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他一无所有。
诺大的人间,为什么就他一个人了。
第48章 48泡脚
追悼会结束后,李斯走出孤儿院,就近进了一家小商店。他知道张杉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但他现在已无暇顾及。
他挑了一包芙蓉王和一把打火机。
李斯没有烟瘾,但他会吸烟。中二时期向班上混混学的坏行为。不过他没钱买烟,偶尔别人给他一支,他就装模作样地吸。高三暑假后,他才开始自己买烟。芙蓉王是宋院长常吸的牌子,他瞥见了,便暗暗记在心里。
在学校里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吸烟,只偶尔心情不好,出了校门,才在外面吸。一年都不会吸上一包。
李斯熟悉这个小小的城市。
哪怕街道边的商店都换了一批,哪怕马路边的绿化都被修剪成新鲜模样,哪怕他走在小道上,脚下踏着的是翻新的路砖。
他绕着一条街道走,时而往左拐,时而往右拐。拐到看起来陌生的地方,往前再走两条街道,便又能发现熟悉的路径。
接连吸了三根烟后,李斯的喉咙就涩得慌。他呛起来,没再强撑着让自己吸烟。
看起来小小的城市,人走起来时,又发觉其实挺大。李斯从临近傍晚走到夜幕里的月亮都高高挂起。他没心情吃饭,也并不感到饥饿,走了不知道几个小时,走到腿都迈不动了,就在附近随便找了家简陋的宾馆入住。
他上楼,进了自己订的房间。进去后,他就茫然地走到宾馆的床边坐下,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张杉就开门进来了。李斯没抬头看,也不想问张杉是怎么进来的。
张杉进了屋,没直接往李斯这边走,反而进了房间的浴室。浴室里响起花洒淅沥沥的声音。不过片刻,张杉就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走出来。
张杉将装着一半水的高桶放在李斯脚边,而后蹲下来看李斯,低声道:“你今天走了五六个小时,一路上都没休息,不用热水泡一泡的话,明天腿会很疼的。”
李斯没理他,面色麻木地盯着地板不说话。
张杉凝着李斯半晌,沉默地伸手去脱李斯的鞋子。张杉的手刚碰到李斯的鞋后跟,李斯就蓦地抬脚踹向张杉的胸口。张杉来不及躲避,也或许没打算躲避,于是他整个人被李斯踹得仰倒在地板上。
只过了半刻,张杉就慢慢把自己撑起来,重新去脱李斯的鞋。
李斯又作势抬脚踹人,这一次,张杉用了力,托住李斯的小腿肚,而后迅速把李斯的鞋袜都脱了。李斯抬起另一只脚,打算踢过去,又被张杉如法炮制地脱掉鞋袜。
张杉用一只手肘压制住李斯其中一条腿,然后再把另一条腿上的裤脚卷至膝盖,他把李斯两条裤腿都弄好后,就抓着李斯的脚踝塞进试好温度的水里。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你没听到吗?”李斯冷着声音道。
张杉不发一言,只顺着李斯的脚踝往上揉捏至小腿肚,又往下捏回去,如此反复。
第49章 49你到底要怎么样
“真他妈恶心人。”李斯厌烦地唾道。李斯本来因为宋院长去世心情就非常糟糕,现在看见张杉更是觉得无比厌恶。他掏出手机随意转换几下屏幕,又烦躁地把手机砸向床头墙壁上。
手机从墙壁反弹到白色的床铺上,向上抛了几下便不动了。
张杉默默地垂着头给李斯揉腿。
李斯余光扫到张杉低垂的头颅就一阵生理性反胃,他别过眼不看张杉,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了,含进嘴里吸起来。
李斯进来时并没有开灯,室内昏暗,只有浴室里的灯亮着,从浴室门缝里渗进室内。李斯静静地盯着窗外被乌云遮蔽大半的月亮,压抑的鼻息混着烟雾吐出来,又把弯月裹了起来。
泡了大约二十分钟,张杉用毛巾擦干净了李斯的腿和脚,而后张杉就提着水桶进了浴室。倒掉桶里面的水后,张杉便走出浴室,沉默地站在床尾。
李斯厌烦、无奈、疲惫,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他生了报警的心思,可就算现在警察以骚扰的名义把张杉带走,还会有下次,而且更大的可能性是警察根本不会管这种事。他蹙起眉头,指尖夹着烟,随意把手搭在膝盖上,没看张杉,偏头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发泄:“老死不相往来不行吗?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你跟我在一个屋子里时,我觉得我甚至无法呼吸,连空气都是臭的、脏的。”
“你放过我不行吗?你到底要怎么样?”
李斯不知道他上辈子欠了张杉什么,他这辈子才要这么被一个人折磨。他甚至感到无助,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张杉。既然孤儿院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他留恋的东西,他索性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有能力养活自己,也不缺朋友兄弟。他缅怀宋院长,缅怀过去,但他得往前走。
至于张杉,他已经丢了。他不会捡回丢掉的垃圾。
“我没想怎么样。”张杉听着李斯毫不掩饰的嫌恶,脸色惨白地回答。
李斯不想说话了,他疲倦不已。他任由指尖的烟自燃,烟灰掉落到沾了尘土的鞋面上,像几片初生后不久便颓败了的霜叶。
张杉谛视李斯冷漠的侧脸片刻,而后转身背对着李斯,走到另一边的床尾坐下。
烟盒和打火机都被李斯随意扔在床上。张杉捞过来,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猛吸一口,却因为刹那间的不适应而剧烈咳嗽起来,缓过去后,才开始缓慢地吞云吐雾。
两人背对着,股股烟雾在两边各自萦绕至空中,却不能交汇。
张杉吸了一口烟,把苦涩的味道咽下去,低声喃喃问道:“李斯,你真的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吗?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他们都坐在烟雾缭绕里。白色的烟雾,像旧时他们经过的小巷里,卖早餐的阿婆早早起来,蒸好包子,掀开蒸笼盖时漫出来的烟。
李斯觉得张杉问的话实在是莫名其妙。尼古丁刺激得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似乎都在一跳一跳地搏动着,他冷静地回答:“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