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个过程中完全动弹不了,直到老程拿着酒杯在他脸上贴了一下才醒过神来:“怎么,你也要醒醒酒啊?”
好年份的葡萄酒,为了保证口感,开瓶后需要醒酒,滤除杂质,和空气结合,让美酒从沉睡中缓慢苏醒过来,散发出它迷人的芳香和味道。这么想来,也许好的艺术家也是如此。有沉默,有积淀,有等待,有质变,在旁人看来默不作声的年份里,已经完成了自身的提升,只等待着开瓶的机会,和一个懂得欣赏美味的人。
徐步迭机械地拉开抽屉,他之前收拾过厨房,非常轻易地找到了开瓶器递过去。
程翥笑了:“你果然总是知道在哪里……你就像我的开瓶器,你明白吗?所以,不要皱着脸了,放松放松,享受一下,过年还要挣钱养家糊口那么累,让我来给你按摩按摩,做你的开瓶器吧。”他揉了揉那张皱巴巴仿佛苦大仇深的脸,像是要把他上面的每根皱褶捋平,但是捋着捋着,就变成了一种满是爱意、孩子气和恶作剧的揉搓,徐步迭的眼睛被他拉成眯眯眼,眉毛变成八字眉,嘴角再被他挤得嘟起。程翥像个傻子似的,就为了这点儿事情笑的前仰后合,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光彩。他如此简单又真诚的快乐掀起了波浪,吹动了风声,像一场飓风那样,将盘桓在徐步迭周遭的所有的苦闷都席卷而去了,然后他俯下身来,在那张挤成嘟嘟撅起的章鱼嘴唇上面,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
“啊,非常美味。”
徐步迭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者什么也不必说,言语在鲜活跳跃的情感面前,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他有些恍惚地走到画布面前,拿起一管颜料——那触感都开始变得陌生,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了,基本功生疏得开始歪歪扭扭。但是颜色……颜色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就好像它们自己有生命、有力量似的。他打开一管普鲁士蓝,开始有些随心所欲地往画布上瞎涂——只是看着这种大面积的色块野蛮地吞噬占据视野中的空白,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发泄的爽快感。
程翥在他身边坐下了,也拿起一支画笔,像是对话,又像是捣乱,也许只是单纯的无聊或者技痒,也蘸了颜料,在那大片的蓝当中落下一点鬼脸般的艳红。徐步迭又涂上密密的、压抑的灰黑,他便换上白色,像一道闪电从骇浪当中劈开。
“我……其实没什么天赋,学了几年,也只能说是还行吧,凑凑合合过得去,联考还是得突击。”徐步迭有些恍惚地说,好像思绪进入了另一个朦胧的世界,“但是我爸对我的期望很高……高到令我产生逆反的心理了,美术集训又特别苦,我越画越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材料,就想着去国外留学,学个经济什么的,总之很时髦那种……我有个朋友,打小就青梅竹马那种,也去国外读书了,老是跟我说他那边怎么怎么好,我这心就空空的……所以我当时就想着,我也要去国外念书,就不用被家里人安排人生了,要走自己的路嘛……就很中二对不对。”
程翥没有插话……饶是他也能察觉到,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徐步迭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父亲。而现在,对方并不是要他提供什么意见,只是想要一个静静聆听的对象而已。
“当时也是奇怪……我爸一直都顺着我的,他干到个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其实自己肚子里没货,并没有多少‘艺术素养’,却喜欢附庸风雅,又被人吹捧惯了……我小时候展现了一点艺术天赋和兴趣,他就像捡到宝了一样,非要把我往这个方面培养;弥补他的缺憾;而他周围那些人,也嘴上都不把门的,什么吹捧人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你要是听他们的,那我就是下一代毕加索……所以说,我也根本不信他说的,我有什么才华之类的……
“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个不错的父亲,唯独去国外读书这件事,不知怎么回事,一提出来,他就突然翻了脸……我俩彻底闹僵,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大吵一架过……”
“我不肯死心,觉得他拒绝我去留学的原因,就是想在我身上实现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把我当成个工具人,完全没有在意过我的想法……所以自那以后我俩一直在冷战,连句话也不说的那种;我寄宿,他又忙,连面也见不上。但他倒是放了狠话,说要是我不放弃这个想法老老实实去参加考试,他以后也不会供我学费了。”徐步迭轻轻闭了闭眼,涂抹着的红色的边缘融混了其他色彩后开始发灰,“谁知道呢,一语成谶啊……”
程翥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发出任何评价,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借出了肩膀。同时手里的画笔在那些混乱的颜色当中进行调和,像一场无声的笔谈。
“我当时心思已经完全飞了,恨不得明天就在地球的另一边自由自在……很好笑吧,那时候我完全没想过钱的问题,即便被警告不会再支付我的学费,我也没当回事儿,我自小到大没有缺过钱,总觉得钱会突然出来的,有一天它就会在那,就算我爸不给,我妈还能让我饿着不成?……我的怨怼也转移到学习上,那段时间明明是校考最紧张的时候了,真是敷衍了事,一点功夫不愿意再下了,成天在那钻研怎么考国外,去哪个国家,哪个学校……也瞒着我爸,去咨询了很多中介……”
“然后没多久,他们就突然出事了……但是说真的,现在想来都有点夸张,当时那种情况很没有真实感,就像在放电影,或者某个恶作剧真人秀;首先来通知我的不是医院,也不是警察……而是省纪检的人,在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被叫到一个……我都叫不出来名字的地方,接受了人生第一次政审……因为他们调查发现我在咨询留学相关的事宜,以为是我爸想要利用我出国进行资产转移……我不是在太平间,不是在殡仪馆,而是在照片上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但真的,说出去都没人信吧?他挪用贪污的钱大部分都拿来被人忽悠买那些海外知名‘艺术品’了,结果一查,全是假货……你敢想吗,全是赝品,仿品,甚至还有杜撰的,少数真品都是一些国内艺术家们送的礼物赠品一类的,对,那中间也有你的。……我真心想说,要是我有那本事,就照这个题材拍部电影……说不定能大卖呢……”
他说着说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真的笑出声来。程翥身上的毛线衫有着很好闻的味道,又能够把他拉回现实,他的胳膊保护性地环在自己身后,他没有说一些令人尴尬或者遗憾的话,只是收紧了手臂,那种紧实的圈锢在这种时候提供了莫名的安心。
“现在想想,我是怎么就能在那种心不在焉的情况下还考上A大的呢?……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中做过手脚了,毕竟,这是本省的学校,他完全说得上话的……但是,我到哪去问他要个答案呢?也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抗拒着去上学,也抗拒着接受学校的补助和奖学金……我总觉得非常有愧,我是心虚的,你明白吗,我谁也不能说,没有人能跟我讲这个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怪谁……”
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脏色顺着不能控制的笔锋往下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画笔随着垂落的手腕一起掉在地上。
“程翥,你豁出去做到这个地步也要让我回去上学,反而让我觉得好害怕……要是我是个骗子呢?要是我也像那些‘艺术品’一样,是个混迹其中虚有其表的赝品呢?……你付出了这么多,要是我根本不值得呢?”
第78章 和光同尘
值不值得?
程翥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对他问的,因为他的答案是确定的;如果小徐只是想听,他可以说一千次,一万次:你值得。
但很多时候,人面对他人的诘难却通常是因为自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倒不如说,徐步迭在拷问的,一直是埋藏在内心的一个卑劣的自己。
那些隐藏着的无处诉说的过往,只能自己独自背负、独自思索、独自怀疑、独自质问的问题,像被盖上盖子,发酵沤烂的窨井,里头腐植孽生,气体膨胀,但表面看来仍然维持着平静正常。要么等到淤塞漫涌的那一天,要么一个火星迸入缝隙当中诱发爆炸,也可能人们永远也不会发现。
程翥看着那在纸上爆开的、混乱的颜色,像是无法呼吸了那样层叠密闭着,发泄般地涌出来,中央却始终留着一小块的空隙,像一个对抗着这些斑斓的小人,努力地撑起自己一片小小的生存的天空。但是随着一层又一层的叠加,那一点点的自留地也越来越狭窄,被更加汹涌的、流动的色彩逐渐裹挟吞没。
程翥没有过多地安慰他,任他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渗过毛衫后甚至浸透了衬衫,没有劝他不要哭,也没有说别的调剂气氛、转移话题的话,更没有试图从自己的角度为他纾解;这是长久以来压抑的发泄,应该说,自己现在甚至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因为他选择自己做倾诉的对象,那最后一道枷锁好像终于撬动了,他们才可以在灵魂上裸裎相见。
等他哭够了,程翥才慢慢地开口:“我有我的值得与不值得,而你也有你的值得与不值得。也许我的‘值得’有私心,那别的人呢?有人没跟你说过几句话,却了解你的家庭情况,一直记挂着你的复学申请;有人并不是你的亲属,却关心你、照顾你,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有人在你脆弱、生病的时候,向你提供她仅有的遮蔽空间和关怀;也有人明明很委屈,却因为体恤你的情况,把自己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总不能这每一个人不计代价地帮你,背后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吧?”程翥拍了拍徐步迭的肩,“所以你要做的只是说服你自己,而且这个症结,似乎不是我、或者我带一群粉丝团天天在你耳边念叨你真棒就行了的。”
相似小说推荐
-
同病相爱 完结+番外 (有时吃茶) 废文网2021-03-21完结年上攻养崽实录BL - 中篇 - 完结 现代 - 小甜饼 - 校园 - 1v1两个可怜小孩相依为命的...
-
阴差阳错 (维生素C9) 废文网2021-03-17完结怕疼不敢纹身的黑帮老大x一分钱没有的娇贵大少爷BL - 中篇 - 完结 喜剧 - 现代 - 小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