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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吻醒普赛克 (王白先生)


  徐步迭像猛地被打了一拳那样,弓着身子下去。面色煞白。倒是把正在侃侃而谈的敬嘉年吓了一跳:“……怎么了?”
  “……吃多了,想吐。”他踉踉跄跄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吃了这么多,这么多好肉和海鲜啊,全吐了,真浪费。
  徐步迭一边反呕胃酸,一边居然能撇开这一切,冷静地想。
  好久没吃这些了,好像胃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感觉,背叛了奢华,背叛了优裕,变得庸俗不堪,斤斤计较,贪得无厌,美味佳肴丧失了一切美的意义,只成为了支撑身体的卡路里,而胃只不过是处理它们提供能量的加工厂,在无限的反刍与分解当中,身体成了支撑生命的机器,一点容纳梦想的地方都没有了。
  徐步迭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讨厌敬嘉年:他和我好像啊,就像是几个月前的我,好像隔着镜子穿越时空了相互照见。可他存在在那里,就把我所有的位置、所有的生存空间都给挤占了,似乎能听见命运无声的嘲笑:有无数人可以代替你的位子,你一点也不特别。
  这顿饭吃得算是不欢而散。原本想赚一笔吃个够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卡路里也没赚到,只能揉着反酸的胃沿着街心慢慢走,说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心公园,有一波人在外围跳广场舞,为了不扰民,每个人都戴着蓝牙耳机,在一片漆黑的静默中戴着某种诡异的微笑,翩翩起舞。徐步迭从他们手臂的枝桠中穿过去。喷水池广场的后方有一大片空地——他突然想起,这就是那天他们丈量测算过的地方,将来要摆上程翥工作室做的大型雕塑。
  那怎么没人在这里跳广场舞呢?明明这边地方更大。
  他定睛一看,石板地中央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像一个大字,恨不得把全身的四肢延展,占满所有的地盘。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酸臭的气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那气息徐步迭很熟悉,因为现在还盘桓在自个的嘴巴里。
  一个流浪汉吧,他警惕地想。
  可转而又想:那我们身上有同样的味道,我不也是流浪汉吗?只是他躺着而我在行走,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他又能从我这儿抢走什么呢?
  于是他走过去。熙攘的街头在此处划出一块空白,人变成了原始的动物,气味不同的人不能进来。
  一束昏暗闪烁的照明光像舞台聚光灯般罩在地上,映出那人的脸。
  不知为何,徐步迭倒是不觉得惊讶,反倒很好笑,很想打个电话把敬嘉年叫来,或者至少也要拍张照片给他;让他心里的幻想坍塌,让他的胃部也如我这般倒空,又或者给他提供一次和男神亲密接触救风尘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幻想的男神不在高端的酒会上,不周旋在名流之间,不清风淡雅也不高山仰止,不像顽石亦不似野梅,只是一副臭皮囊,浑身酒臭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也想听听梦想碎裂的声音,那绝对很有报复的快感。
  但徐步迭到底也没这么做。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居然没有去关怀,也没有搀扶,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走过去,自己的长腿跨过他腐臭的身体,坐在他旁边的长凳上,挥手赶开了几只蚊蝇;发现程翥并没有真的睡着,他醉醺醺地罅着一丝眼隙,似乎发觉了有人看他,又似乎认出了徐步迭的模样,居然还笑起来。
  “是小徐呀。”
  “……嗯。”徐步迭冷冷地应了声,“程老师。你在干什么?”
  躺在地上的男人像海豹似的拍了拍两边的手。突然嘿嘿地笑起来。
  “从那边,到这边。这么大——都是我的了。高度加了三点五。说到四五也可以。但我只要三五。他们不明白,多一分,少一毫,都不对……不对!不对就错过了……那一切流动的……就没法凝固了……像这只蛾子!……他们不懂!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
  “……我赢了。”他的老师在呕吐物里餍足地说。


第15章 一颗汗珠停在这里
  那蛾子在灯光下拍着翅膀,人眼是看不见翅膀的,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白雾。
  徐步迭想拦车,带着程翥拦不到,都不愿意载他;徐步迭只好把他背着,从公园环保处的阿姨那借了一辆运树叶和笤帚的三轮,反正也不远,骑着带他回去。
  程教授丧失了一切正常的思考能力,他坐在三轮车上十分开心,迎着夜风开始唱歌。
  是呀,现在的时代,哪里还有坐着三轮车的时光呢?夜风徐徐,月光从行道树的缝隙中穿插洒下。醉酒的人坐这样的车最好了,四面通风,天地为廓;唯一的一堵墙是前方少年耸动的背脊,在这样的天气里,汗水顺着他脊柱中央的凹陷滚下来,衣衫紧紧地贴在上面,像突然在眼前蒸腾出了一小爿失落的夏天。
  白色的衬衫里头隐约透出一点皮肤的颜色,水珠突然无限地放大,上坡时他几乎站了起来蹬动,从脖颈蔓延下来的线条像一匹年轻的小马,夯吃夯吃地喷着粗粗的鼻息,那鼻息是滚烫的。
  好像某种奇妙的启示,一切都倒转过来了,变得新奇有趣。程翥伸手去摸那被洇湿的背脊,指腹追着那颗滚落的、巨大的汗珠,一直没入腰椎。
  徐步迭险些从车座上弹起来。“你干嘛啦!”
  他应该生气的,但程翥满脸通红,他根本就是晕的,像是如来佛祖飘在一朵云上:“你的背轴长得真好。应该有一颗汗珠停在这里。”
  秋日突然就如盛夏那样绽开焖燥的气团,一切都不能呼吸了。
  三轮车沿着坡子往下倒滑,夜风向上吹;他突然想放开把子就这么算了,那么拼命干什么呢?车会呼呼地往下落,上来艰难,下去却是容易的。后面有一个池塘,他们会起跌进臭水沟里。那又怎样呢?他们在呕吐物里躺过,全世界也没法让他们变得更臭一点。
  但徐步迭还是抓紧跳下来,把车推稳了,他骑不动了,就闷着头推着走,像三套车的车夫。
  “小徐,你是不是生气啦?”始作俑者享受着人力车夫的服务,全然无觉,咕咕囔囔地,倒像是他受了委屈,“你把我微信拉黑了。我都没法叫外卖!”
  徐步迭本想解释,可转念一想,我跟酒鬼解释,他记得什么?他又饿又累,耐心殆尽,再也不想管这位前金主了:
  “是你先赶我走的吧!恶人还先告状了!”
  “我没有赶你走呀……”醉鬼莫名,挥舞着手臂,“你走了,我单脚,跳着去上洗手间,金鸡独立!”
  “你就想让我当保姆。没有保姆很不好使吧?你雇一个保姆就是了!高薪,现在还能有硕士学位的呢!”
  “那不一样的。”他笑眼弯弯,扳着手指。“保姆不会拉黑我。保姆听说我不让他干活好开心呢。保姆也不会带我骑车呀。”
  “有钱你想要什么不行?给我钱啊,我见天拉黑你一百次,满足你的——需求!”
  “那我……我给,给你钱,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程翥从兜里掏钱,可这年头谁在兜里装钱呢?他掏出了邀请函,掏出了皱巴巴的不知道擤没擤过鼻子的餐巾纸,掏出了不知道哪里的会员卡,还掏出了随手画来打发时间的草稿,里头夹着一片金黄的树叶,一股脑地都往徐步迭身上塞。
  徐步迭没话可说了,程翥的手滚烫的,试图找到他身上每一处口袋,一个不停地摸,一个到处躲,推来推去反倒欲拒还迎,零星路过的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并且绕行。“你到底怎么喝这么多……”
  “他说,我,一口闷了,他就批。不喝,不给他……面子。”
  “……”徐步迭顿了顿,这酒桌上的套路如此熟悉,“谁说的啊?”
  “城规局的张局……他签字……老是为难我!”程翥又得意起来,“我给他面子!我喝了一盅!一口闷了,底都不剩!面子一次性——给够!”
  就为了多加几米的用地红线和标高,真够拼的。但徐步迭清楚这样诡异又毫无用处的制度,他才17岁时,跟随父亲见那些“关系”,也一样被这样的酒局逼迫过。为了不让他喝,父亲也不得不大包大揽,红膛着脸说着一口闷的话,频频亮出杯底;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灌了一杯,美其名曰“教你学学做男人”。昂贵的酒液熨过喉咙,像被火烧燎过一样,疼痛,灼辣,混合着无数人强迫式的语言,彰显著明晃晃的控制欲。
  徐步迭轻叹了一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也是美好的回忆了。
  “……那乐乐呢?”
  “……我让,小汪老师,帮忙……照顾一晚。”程翥颇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然,“我知道……城规,环建,都不放过我。视死如归。”
  “你也不带个研究生去。”他记得他爸过去出门应酬,最爱带刚派来的实习生、刚入职的晚辈之类,绝佳挡酒人肉沙包。
  “小孩子嘛……奇逸,还有广若,哪个不是爹妈手心里捧大的哦,会喝个啥酒,会喝可乐呢……那地儿有啥好玩的,不带他们。”
  真好啊。这话说的毛茸茸的,虽然不是对他,但徐步迭心里的那一点儿疙瘩被一点点消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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