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梁 (楚山晓)

　　段士渊扶着梁桢的胳膊走到教堂外面，忽然斜靠在大门上，弯着身子不断干呕、咳嗽。梁桢意识到，段二爷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虽然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但是亲自动手还是第一次，怎么也会有些不舒服。“叔叔……”梁桢还没说完，段士渊就连连摆手说没事。怎么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掉面子。
　　忍耐一直是段士渊的强项。
　　可是今天的场景一直印在段士渊的脑海里。他眼前一遍遍重现，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冲过来，随后被他一枪击中额头，摔在地上鲜血四溅，眼睛却还是圆鼓鼓睁着。段士渊表现得很平常，回到家吃完饭，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事情才睡下——说是处理，其实那些报表上的字没有一个读得进去。
　　梦里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段士渊被噩梦吓醒，睁眼的瞬间看到台灯打开着，梁桢披着被子坐在他身边，似乎是在守着他。段士渊用睡衣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梁桢趁他抬手，钻进他怀里，两手从腰侧绕过抱住他。段士渊揉了揉怀里的小脑袋：“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段士渊轻叹一声，“三千，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梁桢沉默片刻，说道：“是军校逼迫我们处决日本战俘。开枪前，他们在唱日本歌，我听不懂，但是那个旋律我至今还记得。子弹射过去，人没气了，歌声就停止了。”
　　“我在想那个特务，他应该有年迈的爹娘，有妻儿等着他养。或者他刚刚和最喜欢的姑娘定了亲，就等着回去——”
　　他还没说完就被梁桢打断了，而后者似乎并没有听他那段话，自顾自讲自己的故事：“歌声停止了，但是更多更多的歌声可以响起来。周围村落不会再受到鬼子的骚扰，那些孩子不会成为孤儿，他们可以在父母的怀抱里更快乐地歌唱，那些歌，要比侵略者的鸟语更好听……”
　　“三千，”段士渊按住梁桢的后脑勺，低头亲在他的发旋上，“不恨我吗？我当时让你放过廖向生。”
　　“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不会问原因。其实，在小白出事之前，在知道他害死我父亲之前，我敬他为师长，感谢他教会我行军打仗的技能，给我一个保家卫国的机会。但是，他心胸狭隘，为了一己私利枉顾他人性命，这就不值得任何尊重、任何敬意。”
　　段士渊忽然由内而外产生一种自豪感，他很骄傲自己教出了梁桢这样聪明懂事的孩子。他又亲了亲梁桢的额头：“咱们继续睡吧。”
　　梁桢点点头想要起身，却被段士渊搂紧了腰控制在怀里，分毫不能动弹。
　　“会压疼你的。”
　　“你才几斤几两，叔叔不怕。”
　　反正第二天腰酸背痛的段士渊坚持声称，自己从没说过这句话。


第三十三章 混乱
　　1.持续
　　段士渊和火镰商议了许久。虽然他们伪装了廖向生已经离开上海的假象，但是担心骗不过军统，或者廖向生之前和其他人说起过对梁桢的怀疑和监视，最后决定让梁桢继续装作失忆，逃避军统的追责，同时可以暗中为地下党做事。
　　被困在别墅的这几天，梁桢读了许多共产党写的书，还看了他们苏区的简报——这种文字能够到达孤岛一般的上海，足以显示这些人有多聪明。包装在《红楼梦》里的《共产主义宣言》，梁桢看了一下午，蜷缩在段士渊书房的沙发上几乎没有换过地方。之前他听说过这本书，廖向生告诉他，这里面没有一句实话，是一群穷鬼骗人去做免费劳工的手段。现在，他想，他可以为这样的信仰做免费劳工。
　　不管是因为什么崇高的天下为公的理想，还是为了那些曾经舍命救他的人。或者，保护他最爱的人。梁桢自认是个平庸的武夫罢了。
　　忽然门铃响了，梁桢赶紧将书塞进柜子里，上锁之后把钥匙揣进裤兜，然后打开书房的门，探出身子朝楼梯下面望去。刘妈去开了门，听声音进门的人穿了高跟鞋，还带了礼物。
　　是赵妍。
　　刘妈虽然嘴严信得过，但是段士渊担心她脸上藏不住事被人看出来，所以一直没告诉她真实情况。她见了赵妍，听对方说是小少爷的朋友，半信半疑，还没等问话，梁桢已经从楼上下来了。
　　赵妍笑着说：“小段探长，你还记得我吗？”
　　“有点记得。”梁桢坐到沙发上，开始拆赵妍带来的礼物，是一盒写满了外国字的玩具，样式很老，表面发黄但是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弯折甚至是毛边。他打开盒子，是拼字游戏，已经拼好的是“William Arenburg”，这是威廉的全名。
　　送给他威廉的遗物，既是赵妍知道威廉是他关心照顾过的弟弟，也是为了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忘记了六岁之后的事情。
　　梁桢克制住自己，没有流露出任何伤感的神色，把那些翻涌的苦涩压在心底，反而打乱了拼好的字母。刘妈看赵妍没什么威胁，便退到了一旁把地方让出来，梁桢微微抬头，说道：“刘妈，我想吃地瓜。”
　　“诶，好，我去给你烤。”
　　等到刘妈走到厨房，赵妍才走到梁桢身边坐下，还是带着怀疑的目光，低声问道：“江浪，你真的不记得了？”梁桢没回答他，自顾自玩玩具，赵妍目光落在了他的玩具上，似是恍惚了一下才继续：“你不用防着我……这些天我考虑了很久，是不是我的行事作风有问题，害了威廉，还害了你。你是我的搭档，又比我小几岁，我应该多关心关心你的，至少不能像从前那样只顾任务结果，不在乎你的想法和感情。”
　　梁桢把字母“w”都找了出来，拼成了一排折叠的波浪线。
　　赵妍好似是信了他是傻子，放松些许，言语中竟多了几分惆怅，目的不再像是布置任务，反倒像是诉苦：“廖向生抓你这件事，高承志知道，但他根本不在意，毕竟他和廖向生从军校就看不顺眼，但低人几级又不能动手。他说，你们师门清理门户，关上门自己斗。我想，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这么薄情？”
　　梁桢将“w”拆散了，开始拼“m”，又是一行波浪线。
　　“廖向生出了上海就失踪了，老高打算拿这个做文章，他开始怀疑我和你串通一气。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叛变，或者你和廖向生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是你能证明……”赵妍看着他小孩一般胡乱摆弄字母，没有继续求下去，摇了摇头，“算了，你这样怎么救我……其实我也没有奢求你能拉我一把。有时候，真的是只有掉进泥潭里了，才去找有没有木板……”
　　梁桢抿着嘴唇，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递过去，赵妍愣了一下慢慢伸手接过来，半晌说了一句谢谢。梁桢没有再搭理她，他要继续装傻，赵妍才会说出更多的信息，不管是为了试探也好，还是吐露心声，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他都有用。
　　但是发现不能达到目的的赵妍已经没有了继续攀谈的欲望，她将橘子放进手包里，站起身理了理裙边。刚走出去半步，她忽然转身，神色严肃：“你可能现在不理解，但是你好了之后一定要想起来这句话。你调查的玛利亚是英国政府下派情报员，她负责一项名为沉默的计划，现在她失踪了。而廖向生来上海，为的也是这个沉默计划。如果你之前曾经发现过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
　　梁桢等她说完了才站起来，在对方暗含期待的眼神里乖巧地说了声：“阿姨再见！”
　　2.风云
　　上海滩变天了。
　　1941年11月16日，美国从租界撤回最后一批海军陆战队队员。12月3日，英国用招商局的游轮“安徽号”将数百名英国人送到香港和新加坡。几乎所有的外国舰船都撤离了长江三角洲，仅有两艘在黄浦江上游徘徊。随即，日本军舰开进港口停泊，将侵略的目的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上海人。
　　特科的谍报员已经获取并破译了日军准备进攻珍珠港的情报，传到了上海站，也传到了大洋彼岸，可惜并未被重视。
　　12月8日凌晨四点，天还未亮的时候，日军的炮火砸向了停在黄浦江上唯二的英美军舰，而遥远的太平洋珍珠港，在同一时刻，日本人正在做同样的事情。黄浦江上的战争没有持续多久，甚至是一枪未发，日本人就占领了美国舰船，船头换上了日本的国旗。而英国的军舰上，虽然遭遇了抵抗，但是几小时之后，日本人同样将其占领。
　　至此，不过是上午十点，日本人占领了公共租界，他们用几个小时就控制住了已经被渗透地千疮百孔的土地，并在繁华的东方巴黎耀武扬威。他们宣称不会对百姓造成任何影响，可是37年从华界逃难挤进租界的人们不会再相信——不相信，却也被逼着臣服于这些倭寇。法租界因为和日军的暧昧关系幸免于难，但是变相沦落为日本人操纵的傀儡。
　　他们入侵英美资本家的银行，夺走了保险箱的钥匙，无数的顾客要去提取自己的存款，兑换成金条美元，可是就连段士渊这样的大客户都没能如愿。梁桢看着段士渊忙得焦头烂额，当权者的交替更折磨他们这些和政府有利益往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