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熙以及她身后的各位北征将军,都顺着唐晗的手,看向了汗皇椅后的飞龙座壁,不知是不是君逸羽有意为之,铁画银钩,说是书写,不如说是雕刻成了入骨烙印,哪怕被人擦去了血墨痕迹,那让无数草原人泣血战栗的文字,仍旧在那座象征胡皇权威的座壁上,依稀可见,那是——“大华万岁”!
“大华万岁!”
喃喃重复着,印刻在座壁上擦除不掉的四个汉字,更像刻进了心里,不知是谁起头,在场的将军士兵以及其他军中随员,都陆续跪在了地上,“大华万岁”声亦随之高昂,穿透大殿的天窗,直欲刺破守望草原的永生天。
除了看清飞龙座壁上的文字时君天熙微微缩了缩瞳孔,从始至终,她都很平静,等到众人激动的山呼声过去后,她抬手示意完平身,这才冷清发问:“君逸羽呢?”
“追兵里有人认识王爷,王爷亲自出马,才帮我们引开了追兵……王爷他只怕……”唐晗眼眶一红,连忙压低了脑袋,到底是没能说出“凶多吉少”。
“朕不相信。派人出去仔细查探,唐晗你也说,将那天的情况再细细的说一遍。”
近些时日,天威愈发难测,摸不准君天熙那句“不相信”究竟是什么态度,到底是让人为唐晗捏了一把汗。唐晗沉浸在伤心和自责中,没有在意君心的心情,况且以他现在的状态,只怕甘愿受些惩处,心里才好过些。片刻的静默,众人钦佩那位不负圣恩的少年副帅,但听完唐晗复述的人,即便再不愿意,也很难在其中推算出生机,而以陛下对翼王府和荣乐王的感情,若是用丧失统帅的罪名迁怒唐晗他们,也不会说不过去。
“唐晗将军万没有欺瞒陛下的道理,不过陛下说得也是,荣乐王这三个字,末将这次算是彻底服了,陛下放心,相信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孟劲顶着压力站出来,打破了压抑的气氛,附议之声也慢慢多了起来,但一群刀山火海中的滚过的将军们不知见证过多少生死,如今他们只能指着虚无缥缈的气运说些宽慰话,终究是底气不足。
若说在场的人里有谁明白君天熙的怀疑,唯有昨晚替君天熙经手过那份玉安加急密报的慕晴了。雾里看花,慕晴不知道君逸羽和君天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眼睛看到的一切,分明又告诉她,王爷为陛下苦心良多,就算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荣乐王也绝不会做对不起陛下的事!唉!可是!陛下为什么会突然要看押翼王府,而翼王府又为什么会预先一步金蝉脱壳呢!越想越糊涂,慕晴唯一能推测的是,秘报在前,若玉安的防范真是王爷安排的,那王爷也很有可能为自己准备了脱身之计。想来君天熙的“不相信”也是这般理由,是以慕晴在她耳边回道:“陛下,探问的人早就派出去了,方才听说在帐宫里抓到了几个知道那天情况的胡人,再等等应该就有回音了。”
君天熙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慕晴懂得她平静之下的汹涌,索性亲自去催,不久之后,眼眶通红的回来了。
“那几个胡人都是帐宫的人,娜音巴雅尔派人打开帐宫大殿大门时,他们就在旁边,他们说那天娜雅公主看了殿内的情景,非常生气,当场就补增了追兵,死在这的宗王和首领,他们的斡其可也和娜音巴雅尔一起看到了主人的无头尸,他们中许多人也自发要去追杀王爷,听说一路像滚雪球一样,后来去追王爷的足足有几千人。不过他们都去晚了,那几个胡人都听说,王爷之前就中了带血槽的箭,一路失血,后来的追兵才那么好追,他们到时,王爷应该是受伤严重,不知道是不是昏倒在了马背上,胡人喊话王爷都没有应,许多人在山坡上亲眼望见了王爷掉进斡拉河。他们还说斡拉河的水本来就很急,那天还下了很大的雨,跟着王爷的人也都死了,王爷在那样的情况下掉进斡拉河水,只怕真的……殉国了。”
同样的“朕不相信”,似乎连语音语调都和之前的平淡一般无二,唯有泛白的指节在袖底昭告着些许不同,却连君天熙自己都不曾注意。
卢琬卿在一旁站了许久,终于看不过君天熙对君逸羽生死的冷漠,她暗暗扣住拳头,才没让自己说出冲撞圣上的话,突兀的告辞到底是有些失礼,更隐隐有一些外人无从听出的指责意味。“陛下,荣乐王为我大华鞠躬尽瘁,如今他……敏佳非是寡情之人,想去斡拉河看看,先告退了。”
不等君天熙准允,卢琬卿便要离去,却是她的一个随从突然急匆匆跑过来的回禀道:“公主,不好了!您要我们照料荣乐王的争飞,可它进了塔拉浩克突然发狂了,一直想往北边冲,踢伤了我们好几个人,快要拦不住了!”
北边?荣乐王就是从塔拉浩克的北门出去的!听说天马子通灵,难道它也感觉到了什么吗?!
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卢琬卿回身对君天熙吼道:“表姐!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他会为你而死,还是不相信他能为你付出一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你答应让他来这为你犯险的,可是我知道,他走之前还不放心你在战场,给你安排了暗卫,让我偷偷安排在你身边,不让你知道!我能猜到他耍了手段让你对他绝情,可是你对他的感情,就真的那么好蒙蔽,连他死了都能轻轻淡淡一句‘朕不相信’就能无动于衷吗!连他的马儿到了他的死亡之地都会发狂,你就真的那么狠心吗!”
卢琬卿就近扯了匹军马打马而去了,君天熙被她的嘶吼责难震得头脑一炸,缠绕心头的锁链轰然碎裂,她亦翻身上马。
众人面面相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护驾。陛下和荣乐王……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君天熙到时,卢琬卿刚刚闪过争飞的一只前蹄。不知道是不是君逸羽调教过,争飞狂乱之中,四踢乱飞,踢伤踢倒的人无算,好在没有踩杀性命,也是因此,才有人在卢琬卿的吩咐下前仆后继的上前阻拦,不然以争飞的脚力,只怕早就没影了。
“陛下!别去!危险!”
君天熙下马向争飞走近,引得背后惊呼无数,令人称奇的是,随后的发展大出所有人的预料,争飞在君天熙面前神奇的安静下来,还温驯的任君天熙抚摸鬃毛。耳边是卢琬卿的“连他的马儿都只认你,你还要怀疑他什么”,君天熙想起,北场那次,君逸羽曾告诫过争飞“你要是敢把她摔下来,我再也不要你了”。
争飞,你是记得她那时说过的话吗?
摸到争飞眼眶的晶莹,帝王的眼泪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洒落人间。
“争飞,我们别去斡拉河,我不信她会死。她说的是‘保证世间再无君逸羽’,昨天玉安回报,说什么翼王府的夫人小姐们去寺里看老王妃,遇上贼人,都失踪了,还说翼王寻人,也离京了……可见她对我捅破身份时,就做了准备,那她一定也给自己安排了退路……一定是金蝉脱壳,那些人都看错了……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君逸羽,不管你欺瞒了我什么,我都不追究了。你不要死!不要死……”
******
南国多雨,连绵的阴雨天中,建州人烟稀少的山川间越发少见人迹,却有一队车马沉沉稳稳的向东驶去。走在中间的是两架擅走山道的质朴马车,都是建州常见的样式,其中第二辆中,还隐约有孩童的嬉笑声传出,轻灵的融入在淅沥的雨声里。
长孙蓉已经可以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对待君乐悠了。行程无聊,浅予没事时常拿君乐悠逗趣。长孙蓉含笑间将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来,又忍不住从信匣里拿出了最上面那封书信。
薄薄一页信纸,只看折痕处的磨损,便泄露了它被人多次拆阅的事实。浅予瞟见了,这一次终于忍不住笑话起了长孙蓉,“夫人,就那么几个字,奴婢都能背了,你还能看出花来吗?王爷不是说公子若是走得快,应该能和我们在建州登船前汇合吗,快了。”没错,浅予叫了长孙蓉好些年的“小姐”,如今终于改成了“夫人”,而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指君逸羽,至于“王爷”,是翼王君康逸。说起来,浅予的改口还是君康逸主持的,翼王府的后宅事务一向是萧茹打理,君康逸那时有无数国家大事都嫌时间不够用去打理,突然关心起了改口小事,无疑是放出了一个信号,也是那时长孙蓉知道,君康逸对她和君逸羽之事的态度,终于改善了。
长孙蓉摇摇头没有吱声,触摸着力透纸背的字迹,她想象着君逸羽写下这十一个字时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间如每一次一般,充盈甜蜜。是看北事顺利,急着回来,才改了之前的安排吗?走之前打算向陛下坦白身份啊,倒是你一贯的为人。我想也是,你不会忍心让人惦记你一辈子的。只是,连累你爹爹也得一起离朝,你回来后,不会太过意不去吧……
羽,你会什么时候在哪出现呢?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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