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白川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了家。
陆东山站在小区门口, 目送白川妈妈的奥迪车远去。
直到熹微的晨光中再也看不到那辆黑色轿车的身影, 他才晃着身子,慢慢走回居民区的楼群之间。
“我走了, 再见。”这是白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意味深长, 让陆东山心中翻涌着不详的预感, 但他选择相信白川, 相信白川不会食言——“再见”, 他们两人, 还能再见。
朝阳刺破稀薄的晨雾,映照在陆东山脸颊上。他停下脚步, 摸摸口袋, 摸出一支小巧可爱的棒棒糖。
他身上总是带着棒棒糖。
记得也是在这里,清晨,小区门口,他曾把自己的棒棒糖分给刚刚认识不久的白川。那一天他给白川拍了第一张照片,然后, 他们谈论了伦勃朗和蝴蝶光。
陆东山揭下糖纸,在手心揉成一团。
糖块探入口中, 甘甜的滋味弥漫在唇齿间,让人心底柔软。
好甜,就像他当初送给白川的橘子味棒棒糖一样甜, 这份甜蜜让陆东山产生幻想。他幻想白川现在立刻折返, 立刻回到自己身边, 他要拥抱他、亲吻他,与他分享手中的糖果,分享人世间最简单也最纯粹的甜蜜,只属于两个人的、让人害羞的甜蜜。
然而抬眼望去,清晨的街巷只剩沉默。
你还会回来吗?
白川,白川……
奥迪车中。
白川坐在副驾位置,手里捏着陆东山以前送他的相框。
窗外景色飞逝,他沉默不语。
妈妈侧过脸来看他,问:“现在坐车还会害怕吗?”
“不害怕了。”白川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这要感谢陆东山帮我进行脱敏治疗。”
妈妈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还没到早高峰的时间,路上车流不多,她果断地踩下油门,奥迪车即刻加速,在环路上纵情飞驰起来。
半小时后,他们驶入市中心高端住宅区的地下车库。
妈妈帮白川展开轮椅,扶他下车,劝说道:“白川,你没必要这样做。我理解你,但是我认为你真的做错了,你在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然而白川的语气平和而倔强:“等我的腿治好了,我一定回去找他。”
“唉,”妈妈摇头叹息,“你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瓶好酒,和一个好故事。”
白川没有离开A城。
赴美的手续还没办理完毕,他要再等一些日子才能飞往大洋彼岸。
他只是离开了自己的小公寓,搬回了以前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白川妈妈对陆东山所说的,他们在市中心的家。
白川对妈妈说,他想好了,他不能成为陆东山的拖累和负担,如果注定要一辈子与轮椅相伴,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
白川说,没有什么感情不会在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中消弭褪色,他离开之后,陆东山或许有一时的伤心痛苦,但挨过短暂的消沉,他终将找寻到新的彼岸。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陆东山还有事业,还有亲人,他还年轻,他必定会有崭新的未来,实现更高更远的梦想,获得许许多多幸福与快乐。
纵然那些幸福与快乐都与白川毫无关系,但只要陆东山能够被命运眷顾,白川便由衷感到欣慰。
白川说,自己已经考虑了很久,无论怎么想,无论是为了陆东山的生活事业还是父母亲人,他都觉得,从陆东山面前消失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初恋大多无疾而终,希望陆东山不会挂怀这一段醉梦一般的过往,而他自己,应该也能够云淡风轻、泰然处之。
白川和妈妈一起在旧房子住了几天。
这处住所闲置已久,虽然定期有保洁公司上门打扫,但边边角角的地方难免清理不到。于是,等待办理出国手续的这些日子,白川便在家里忙左忙右,把偌大的一套公寓打扫得纤尘不染。
妈妈窝在沙发里托着笔记本电脑看工作资料,见白川又在做家务,笑他:“把人家小陆甩了,你是不是心里特别乱,特别内疚,又特别想他,必须让自己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否则就忍不住要回去找他。”
“我没有。”白川矢口否认。
妈妈耸耸肩,不置可否:“陆东山最近联系你了吗?你们聊了什么?”
“……”白川情绪低迷,闷声道,“您别问了。”
陆东山已经发来太多的微信消息,塞满了白川的手机。
一开始,他还在关心白川的行程,询问“到了吗?”“安顿好了吗?”“吃饭还习惯吗?”。
后来,他开始关心白川的病情,“医生怎么说?”“需要治疗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到最后,对话框里便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闲谈。
“我刚才去喂猫了,天冷,你也要多穿点。”
……
……
“天气预报说,A城要下雪了。这是我们相爱之后的第一场雪,要是下得够大,我堆个雪人拍给你看。”
……
……
“我推掉所有工作在家等着下雪,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哈哈哈。”
……
……
“你看,我堆的雪人,我让它拿了一支棒棒糖哦!这是一个甜甜蜜蜜的雪人,适合在婚礼现场招待客人!”
……
……
“白川,你那里也会下雪吗?”
“你在哪呢?”
对话框里塞满了陆东山的自言自语,白川久久凝视那个在茫茫雪景之中手握棒棒糖的笨拙雪人,心里仿佛也下了一场停不住的雪。
几日之后,雪霁天明,他登上前往异国的航班。
……
陆东山再也没得到白川的任何消息。
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全都石沉大海。
他去过复健中心,问了门卫老周,问了赵大爷,还问了那只会唱歌的画眉鸟,但没人能回答他,白川去了哪里。
赵大爷又摔了一跤,就在前阵子的下雪天。这次摔跤十分严重,他从人行道滑到了机动车道,一条腿被碾在车轮下面。
一番惊心动魄的治疗之后,医生告诉他,慢慢养着吧。
那意思是说,运气好的话,入土之前,这位倔老头还能再站起来走几步。
然而赵大爷还是中气十足,打着石膏也不忘自己的小孙子。
他见陆东山又来了,招呼道:“东山呐,那满月照……”
陆东山勉强笑笑,递出名片:“赵大爷,我没忘。这是我的电话,到时候您给我打电话就成。”
“好好!”赵大爷笑逐颜开。
门卫老周看不下去了,把陆东山拉到一边。
“你跟白川……”老周欲言又止,伸出双手的大拇指对着碰了碰,像个亲嘴的样子。
陆东山沉默着点点头。
“他走了,”陆东山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不想拖累我,也不想让我让我因为他跟家里人为难。他走了,说是去看病了,但是……”
老周叹气:“这傻孩子,怎么就没学学老赵这没皮没脸净给别人添麻烦还理直气壮的劲头呢。”
“大概是因为,赵大爷有念想。”陆东山说。
“是啊,”老周拍拍陆东山的胳膊,“人啊,总得有个念想,有个盼头。东山,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只要是看到白川,我一准马上告诉你。”
“谢谢您。”
陆东山又去了北郊的研究所,门卫告诉他白教授去外地考察了,不在所里。
于是陆东山给白教授留了一封信,他想了想,没写别的,就问能不能给他一把白川家的钥匙,他可以帮忙去照顾养在窗台上的那盆小仙人掌。
陆东山去微博上寻找那位“十字花科的炎夏”,他发了消息过去,第一句话就是“伯母好”,但是好多天过去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陆东山还问了“小蛮妖”,问了洛白鹿,甚至问了那位已经分配到其他片区送货的快递小哥。
大家都不知道白川在哪,这个人消失了,白川消失了,“家养白菜喵”也消失了。他无情地消失在了这个只下了一场雪的冬天,只为陆东山留下满地思念,和无数回忆。
……
冬去春来,陆东山仍旧隔三差五给白川发微信消息,在手机里唱着独角戏。
海棠花开的时候,白川刚从美国回来,就见陆东山气势汹汹来跟他讨债——
“出远门也不知道把水电阀门都关掉!你家水管漏水了,淹坏了楼下的天花板。哼,物业还拦着我不让我找人开锁,不开锁,整栋楼都要泡在水里。回来之后记得还钱,开锁的钱,给楼下赔偿装修的钱,还有换水管和打扫卫生的钱,加一起两千多呢,你要连本带利还给我!”
白川理亏,捧着手机有点不好意思,正要给陆东山转账,陆东山的消息又来了。
“不过……你要是能回来让我抱一抱,我就可以不要这些钱了。”
“要是能亲我一下,我还可以倒贴给你两千,嗯,再附赠一套人像写真!”
说完这些,陆东山发来一个“哈哈大笑.jpg”,刚才的气势汹汹仿佛是场玩笑。白川犹豫着,犹豫着想跟他说点什么,却见陆东山忽然又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