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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亡的无脚鸟 (茂山)


  她想问你们过得好吗,却是没有胆子问。
  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流逝,她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久到了她不曾看见一个小孩长成大人,久到了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她才发现,原来她已经活得这么久了。
  她不曾看过的那十多年风景,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她出来之后又回到了记忆里福利院,那个小小的福利院已经大不相同了,她住在附近,偶尔看着那群小孩发呆,在想是否还会有人记得她。
  她知道的有人定期给她送东西,上门来的小姑娘和她说这是社区福利,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她看见过关绾拿着东西放在她的门口,也瞥见过纪浔提着工具箱修好了楼下断开的水管。
  她才发现一直是有人记得她的。
  可她还是想问一句:“还记得我吗?”
  我一直很想你们。
  纪浔说:“我一直不曾忘记过您。”
  听到这句话,纪雯笑了一下,像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她视野越来越模糊,仿佛像是看着自己的灵魂脱出了躯壳一般,她看着纪浔的眼睛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看见了漫漫长路的十余年。
  她又回到了福利院,那里不曾改变,夏天依旧燥热难耐,院子里面的香樟树散发着独特的气味,黄铜色的铁门像是要被高温晒化了一样。
  台阶上布着枯死的苔藓,水房里面窗口飘出白茫茫的雾气,这里一切都没有改变。
  毒辣的太阳晒得让人昏厥,几个小孩跑了过来朝她喊着:“院长,院长。”
  她问怎么了。
  他们拖着她往里面走,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院长,我们给你画了一幅画,你快来看看。”
  她宁愿这是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入狱的时候,别人问她是什么进去的,她说是贪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无比的坦然,像是压在心里的石头稍微轻缓了一点,她真的,真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抬头看见了墙上贴了“法不容情”四个大字,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绷不住了。
  那一刻她变得很小,如同一个信徒朝圣一般望着那四个字。
  耳边仿佛响起了法槌的声音。
  咚。
  她明白她将用这一生来赎罪。
  纪雯的意识开始模糊,思绪开始飘散,眼眶中的泪流尽了。
  纪雯听见了旁边的呼叫铃在疯狂的响,呼吸器的声音越来越大,纪浔呼叫着医生,又叫着她:“院长。”
  她这一生算是走到头了。
  她抬起手想抓住纪浔的衣角,想告诉他:“孩子不必伤心,这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好久了,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她可以见到小春,不知道她等了那么久有没有生气,她还是那么小吗?
  她们又能重逢了。
  纪雯的手最终从半空落下,无力地垂在了床边。
  “院长。”是关绾的叫声。
  外面雨水倾盆,一道闪电照亮了玻璃,风雨在呼啸着,病房的门被吹得吱嘎吱嘎的响,窗边的白沙高高扬起。
  她死了,如同一片白羽一般轻。
  在这世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纪浔把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哑声说:“院长,再见。”
  从此后会无期。
  这个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阴雨一直下个不停,空气里面也弥漫着湿冷的味道,街道好像是永远都是潮湿的,走路上的打着伞,呵着白茫茫的热气。
  偶然一天沈斯缪停车的时候,车子的电台点播了一首“相约九八”歌曲播完后,念着一篇辞旧迎新的稿子。
  他这才发现已到隆冬了。
  院长去世后,纪浔断断续续的生病了半个月,一直不怎么见好。
  沈斯缪带着一身寒气进门,他朝客厅里面看了一眼,见纪浔不在客厅,便走到厨房倒了一杯热水。
  走到卧室的时候,沈斯缪没有进去,就靠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纪浔,他坐在床上,腿上摆着笔记本,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带着点病后的颓丧。
  即使纪浔没有说个一个字,可沈斯缪知道他心里难过。就像他们永远觉得纪浔是坚韧的,把他的缄默当成了无坚不摧的盾,可沈斯缪知道他站在那里不语,就已然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咽了。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杯子喝一口热水,向纪浔说:“要喝水吗?”
  纪浔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点了一下头,他放下了手中电脑朝沈斯缪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微仰着头,喉结滚动着喝完了整杯水。
  沈斯缪盯着他的手,看着那凹陷下去指骨,心里有些不好受。
  他凑上去很轻的亲了一下他的指骨:“我的新年愿望是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谢谢你。”纪浔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然后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朝厨房走过去,他打开了水龙头,弯着腰清洗着手里的杯子。
  玻璃上白茫茫的一片,纪浔透过蒙蒙的雾气去看外面,只见隐约一团绿,倒映在朦胧的玻璃上,樟树随着外面的呜咽的风而摆动着。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不知道她们两会不会在春天相逢。
  临近春节的前夕,关绾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大意是她提交了留学申请,不知道什么会回来。
  纪浔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只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
  除夕的前几天,外面一片寂静的冷,万物像是消融在了白色之下。
  室内空调开得很高,沈斯缪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裙,外面披了羊毛毯子,窝在沙发里看文件,细长的女士香烟在他的指缝里徐徐燃烧。
  书房里传来了动静,他抬眼去看,只见纪浔已经换好了衣服,他把手里的烟捻在了烟灰缸里,问道:“出去吗?”
  纪浔倚在门上看着沈斯缪说:“去宾江湖,一起吗?”
  沈斯缪笑了一下:“当然。”
  和那天一样纪浔带着他走到巷子里修车店,朝那个老板拿了摩托车的钥匙,然后把头盔丢给沈斯缪。
  沈斯缪接住了那个头盔,鼻尖冻得通红,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说:“我们两个会被吹成冰棍吧。”
  纪浔闻言只是笑,没有说话,他跨上了摩托车,利落的把钥匙插上,朝沈斯缪偏了偏头,说:“上来。”
  沈斯缪把头盔戴上,坐在后面搂住了他的腰,声音隔着头盔,听起来闷闷的,“走吧。”
  “嗯。”
  摩托车汇入了车流,又一路驶上了公路。
  公路只有他们一辆摩托车,护栏外是翻滚的河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摩托的嗡鸣声, 轰轰隆隆,发动机喷出了白雾,化成了车尾气奔跑。
  湿冷的冷风吹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看见纪浔漆黑的头发在空中翻飞,后颈处的骨节都显得冷漠锋利,像是莹莹的积雪。
  沈斯紧紧地搂着纪浔的腰,他把头盔的面罩推了上去,呜咽的风吹在了脸上,他朝纪浔大声喊:“感觉鼻子都要被冻掉了。”
  白茫茫的热气从他的嘴里飘出,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纪浔短促的笑声从他后背传出,然后说道:“快到了。”
  这时一大片翻滚的芦苇荡出现在眼前,天地融为一体。
  湖面像是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呼啸的风吹过,芦苇荡像是活过来一样,层层叠叠的芦苇迷乱摇晃的摆动着,与大雾一起消融。
  摩托的轰鸣声停了下来,纪浔抱着一盒东西,牵着沈斯缪的手朝下面走。
  风吹在身上冷极了,沈斯缪感觉纪浔的手也像一块寒冰,他看着茫茫的湖面,晃荡的芦苇,天上盘旋的飞鸟,这里就是小春口中的自由之地。
  岸边系着一艘很旧的铁皮小船,是鸟类保护者用来考察飞鸟的船。
  纪浔跨了上去,朝岸边的沈斯缪伸出了手。
  沈斯缪抓着他的手踏了上去,开口说道:“要去胡泊的中心吗?”
  “对。”纪浔蹲在旁边解开了绳索,船顺着水里,慢慢悠悠地朝胡泊中央飘去。
  纪浔抱着那个盒子望着前面,高高的芦苇轻轻地摆动着,他们仿佛置身于弥漫的大雾中,周围所见皆是白,而他们只能看清彼此。
  “死亡也是一种永恒的解脱。”沈斯缪觉得此刻冬显得那么的萧索。
  “也没有痛苦,一切都随着故去而烟消云散。”纪浔笑了笑,显得有些寡淡。
  纪浔把院长的骨灰撒在了胡泊的中央,和小春一起融入了这茫茫天地间。
  他曾在春天时仿佛看见了冬天的萧索,大巴的轰鸣声震动着耳膜,风景从眼前快速的掠过,他趴在窗户上看着那片芦苇荡随着风摆动。
  风鼓动着玻璃,仿佛小春的絮语一般,她自由了,她化成了风,化成了树,变成了湖泊。
  一只鸟飞向了窗边,如同风一般快速地掠过。
  自由地挥舞着翅膀,向高空翱翔。
  小春口中的无脚鸟,找到了归宿吗?是否也像这只鸟儿一样,急速地奔向天空。
  而小春口中那个永远到不了的春,也就这么无疾而终的过去了。他早早就明白没有不变的定数,分别也是一样,只是从多个人又变成一个人。他只是日复一日的看书、学习,他可以过得更好不是吗?他也从不觉得日子很难熬,也从不沉浸在那孤苦的余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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