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相直直的对视中,雨化田看清了面前的脸,相处了这么久,他直到今夜才看见了一个丝毫没有伪装的朱由检,这人到底要从自己身上确定什么。朱由检的神色过于复杂,掺杂着迷惘、绝望、痛苦与哀求。而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朱由检好像因为没有能听到回答,身体失去了重心,向后一冲坐到了地上,只是呢喃着,“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一切都是假的,从来没有什么人定胜天。我不甘心、不甘心…”
雨化田见到如此颓然的朱由检,刚才心中的怒火却一下子都消散了,反而涌起了一股不忍与心痛,才迟迟地开口,“皇上不是不相信臣嘛,何必再问这么多。臣从来就如此,为与过去别无二致,您如是有所质疑,臣也是无能为力。”
朱由检听到这话,缓缓抬起了头,跟着雨化田的话重复了一次,“你从来就是如此,为与过去别无二致。”
随即,朱由检又仔细地反复打量了雨化田,发现此人与心中的那个影子渐渐完全吻合到了一起,那些曾被演绎的形象淡去了,只留下了他这个真人的印记,心狠手辣也风华绝代。而刚才自己心中的那些迷惘与不安,被这个身影挤了出去,此刻眼前的人如同扎根一般,深深刻在了心口。
朱由检半响后牵动了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微笑,身体又忽然前倾,一把抱住了雨化田。如果这个世界已经开始要脱离他记忆的轨迹,他只希望能够留住灵魂中唯一的真实,哪怕这份真实也同样的虚妄。朱由检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许你离开我。”
☆、第五十七章
尽管朱由检的声音极低,但是以雨化田的耳力仍然捕捉到了这句话,他眼神一暗,在这个突然的拥抱中,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刹那间前面朱由检如同失控般的问话又浮现在了面前,‘告诉我,你是雨化田对不对。告诉我好不好,你就是那个雨化田对不对?’
那个雨化田?这世间还有几个雨化田,或者说朱由检还认识几个雨化田。
这人认识从前的自己,雨化田心中猛地一跳,当下他抓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感觉,不是他的错觉,朱由检认识从前的自己。
电光火石间,以往那些朦胧不清的念头都被联系到了一起,为什么会觉得有时候的朱由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那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同类。在完美的伪装,也只能骗过此间的世人,但是骗不过一个同类。
那么他是朱由检吗?那个长于深宫的信王,那个在传闻中宠爱过田氏的信王,那个与周王妃相敬如宾的信王,那个虽不同于天启帝但也不可能深沉如海的信王。不对,他不是,他是朱隐之。
隐,匿也。隐,怜也。
此人如同自己来到了这个空白一片的世界,过往种种已经失去,姓谁名谁无从选择,真名从此隐去,做到了皇上的位置,所有的恻隐之心也全都被剥夺。
自己成为了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好歹还能选择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但是朱隐之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想到这里,雨化田也不明白自己应该感到不快才对,这人瞒了自己那么久,看情况还要打算继续瞒下去,自己为什么反而生出了为其伤心的情绪。
雨化田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犹豫了一瞬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脊背,“隐之,一切都会好的,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会离开,还是说你在梦中预见了我会离开?这里是大明,我又会到哪里去。”
朱由检没有说话,他只是加紧了这个拥抱,把头埋到了雨化田的发丝间,既然今夜已经出错,那错多错少也就不要再去深想。既然步步为营,也敌不过天意弄人,他再也不想每分每秒都小心翼翼地活着。就算雨化田是个难以掌控的人,就算也许下一秒他就要背弃自己,今夜他再也不想为了将来的一个假设而放此人离开。
雨化田湿透的衣衫也将朱由检的衣服给沾染湿了。此时相对于朱由检的脑袋放空,雨化田却是想了许多。像是雨化田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只要打通了一个关键点,那么所有的困扰就会一通百通。
他已经把脑中认识自己的人都给过了一边,确信没有一个与朱由检能重合到一起。结合着他对于袁崇焕的死反应这样大,甚至差点就到了失控的边缘,那么刚才对于自己的质疑,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因为这与曾经史书上的记载发生了太多的偏差,所以他才会难以接受。
这是一个从后世来的灵魂,雨化田在心中做了一个结论。他读过有关自己的在史书上的故事,所以才会认识自己,其实这样的认识也不全面,尽信史不如无史。那么朱由检对于朝政的忧心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在既定的命运中,恐怕大明已经是穷途末路,气数将尽。
雨化田为了这个结论而五味杂陈,他也少见地有了一些茫然,不知道应该问清楚,还是沉默着装糊涂。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昨日不可追,此人苦苦伪装将自己隐藏在迷雾之下,现在也许还不是揭开帘幕的时候。也许有一日,他们会毫无保留,等自己也不再为了过往的黑暗而叹息,也等对方不再为了明日的危难而惶恐。
“隐之,我身上都是湿的,地上又凉,你要当心身体,莫要不注意病了。吴大夫已经离开京城,其他大夫开的方子都是汤汁,你又不喜欢喝。”雨化田将朱由检的身体托了起来,抚上了他稍稍凌乱的发丝。朱由检头上的发冠已经歪向了一旁,索性就被雨化田取了下来。
朱由检难得顺从地听话,没有任何反驳,看到对方的眼神有了些许的改变,不再是以往的清冷而多了些许怜惜,也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朱由检心里清楚,也许雨化田已经有了一个距离真相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可是直到今夜朱由检才承认,就算被猜中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这个充满险恶的世界,有一个同类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王承恩,让人送水进来。”朱由检脑子恢复了正常,对着雨化田湿透的衣衫皱了一下眉,想到刚才他就穿着一身湿的衣服在地上跪了那么久,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希声,都是我不好,等下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在外面的王承恩被朱由检的一嗓子吓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抚尘扔出去,他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起来,一个时辰之前看到吴神医退了出去,然后屋内的声音就听不清楚了,但是杯子被撞翻的落地声还是能听清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王承恩却犹豫了一下,皇上要水为了净手还是其他的用途。想到雨大人刚才像是在河里潜水过的样子,难道是要沐浴?打住,打住。王承恩深吸了一口气,挥退了脑中的场景,过度的脑补是不对的。
于是王承恩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皇上是要两盆水吗?”
朱由检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也都沾湿了,自己也重新打理一下的好,“恩,两盆。”
王承恩心中也不知道是否有些遗憾,哎,为什么不是共.浴呢。不对,小的该死,怎么可以这样想皇上与雨大人呢,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要说王承恩的脑补不是没有道理,朱家的几位皇帝,虽然不是没有专情的人,但是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的还真是少见,不说远的,天启帝在女.色上也多有偏好,才会有了弄坏身体的结果。
但是,王承恩想到自从皇上在一年前见到了雨大人之后,几乎就没有去过后院了,虽然那时因为后院的三位都有了身孕,但也可以纳一两个新人吧。现在想起来,这桩事情还是烂在肚子里面的好。
王承恩脑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事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招呼人已经把热水送进了房。要说在乾清宫沐浴的臣子雨大人绝对是第一份了,一张屏风隔开了两个浴桶,只留下了王承恩与方正化添水。
王承恩真的不是预言帝,但他也能断定今夜皇上一定会让雨大人留宿,还好雨大人的功夫好,估计除了乾清宫的几位之外,今夜就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连皇后也是全部不知情的,要不然被有些人知道了,心中还少不了一顿乱猜。
雨化田与朱由检都没有什么心情享受泡澡,在一两个时辰的折腾之后,心也难免累了。从浴桶中出来后,雨化田让朱由检亲眼见识了一下内功是如何把头发烘干的这个绝技,这让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还忍不住嘟囔了一下,“会烘干自己的头发了不起啊,有本事把我的也给烘干了,才是真功夫。”
方正化为朱由检在擦头发的手就要控制不住的一抖,被雨化田拦住了,“方公公还是我来吧。”
“你先去把吴大夫留下的药箱取来,再拿一床薄被进来。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朱由检示意方正化不用管自己的头发了,比起用布擦,在这个没有吹风机的年代,他当然想要好好享受一把雨化田牌内力烘干机。
雨化田站到了朱由检的后面,撩起了他的长发,却在里面看到了一根白色的头发。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而这些若是放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少年白头恐怕难以长寿。雨化田眼神闪烁,忍住了心里的酸涩,不动声色地把那根白头发给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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