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等下我把你带进去,你们两个单独聊,狱警会在旁边看着,不用觉得不自在。”
“他们对关在这里所有的服刑员都这么熟吗?”谢初鸿终于找到机会问。
周常德失笑:“当然不是。”
“那叔叔是因为经常来吗?感觉他们......真的有点自来熟。”
港市的监狱是允许律师单独探监的。
但周常德莞尔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跟我熟不是因为我经常来,是鹤城跟他们关系好。”
谢初鸿怔愣。
“一般狱警确实会对每个月都有人探监的服刑员印象深一点,但鹤城你也知道,想讨人喜欢的时候,还是很会做人的,这里狱警跟他关系都不错,连带对我也照顾点。”
周常德往常都是跟燕若若商量着来。
燕若若不来的月份,他就是工作再忙也一定会抽空来。甚至他看谢鹤城的次数,其实远高于燕若若。
毕竟是另外有家庭的人了,一个季度能来一次已经算多。
谢初鸿看着眼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生气会多一点,但其实没有,离会见室越近,他心境越平直如水,像是理智早已经接受谢鹤城所做造成的今天这个局面,只是情感上还不愿放开。
当谢初鸿抬手推开那扇门的时候,男人早早坐在那层厚重的玻璃之后。
整个会见室被隔成两半,五个小窗口一间,一共三间,一直长长排到另一头,每一个窗口都用隔板分开,安装着用于交流的电话,对面除了站在谢鹤城身后的狱警,只有男人一道身影坐在那,其余全空着。
出乎谢初鸿预料,会见室这头墙上竟开着几扇窗,给了黄昏几缕晚霞最后一个露脸的机会,直直照到那人身上。
没有形容枯槁、腰背佝偻,男人哪怕在狱里也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谢初鸿今天会来,没人给他预告,但他脸上连一根胡茬都找不到,只是稍稍瘦了点,发型变成板寸,甚至衬的人比以前精神,依旧看不出年纪。
周常德拍着谢初鸿的背,把人带到窗口跟前坐下:“你们用电话聊,我在外面等你。”
谢初鸿轻轻点了下头。
他能明显感觉到,从他进来,谢鹤城的视线便一刻不停地紧盯在他身上,眼里有光。
但他没法强迫自己做出任何表情,只是麻木和人对视着,然后将隔板上的话筒放到耳边,直到对面人哑然喊出一声“初鸿”,心脏才猛然想起跳动。
那一瞬涌向心头的五味杂陈,让谢初鸿缓了好半晌才将含在嗓子眼的称谓吐出来。
“爸......”
谢鹤城听见他声音的刹那,想捂眼睛,又舍不得错过能看儿子的这几秒。
那些为这一刻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愣是一句没能想起来,只知道问:“最近怎么样......”
谢初鸿这几年对谢鹤城唯一的想法,只有这个人在最开始走错第一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他有家,更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叫谢初鸿的儿子。
如果记得,怎么可能舍得错?
所以他也没想到,仅仅一句苍白又俗套的开场白,原来就已经足够他找回眼前男人是他父亲的实感。
少年声音很平静:“除了调考没考好,都还行。”
谢鹤城竭力让自己顺畅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常德和秋芸……把你照顾得很好。长高了,也成熟了。”
明明样貌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谢初鸿:“叔叔阿姨是对我很好,就像亲生的。”
其实不止谢鹤城,他在心里准备好的词也都忘了。
他以为他们两个的见面会特别,但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也只是无数对寻常父子的其中之一,没有任何不同。
谢鹤城:“你妈妈说你最近有解决不了、很苦闷的事。”
谢初鸿无声咧了下嘴角,像是终于谈论到一个让他愉快的话题:“这个问题还是放到最后再说吧,怕你接受不了,要把这三十分钟都浪费去做心理建设。”
比起燕若若,他并不怕害怕把自己的性向告诉谢鹤城。
不仅不怕,甚至还有些期待这人知道自己搞上他最好朋友的儿子会是什么表情——有种报复的快感。
谢鹤城从善如流:“那好吧,听说你把我写的信都扔了,一眼没看。”
除了探监,通信是狱里跟外界唯二可以联系的方式,谢初鸿虽然不来看他,但他写给谢初鸿的信一次不少。
燕若若也说过谢初鸿真的完全不看,但他总不死心。
“妈妈怕我扔,现在已经不会主动给我了。”谢初鸿对自己的恶劣行径,供认不讳。
在以前,谢鹤城是他唯一能坦诚表达“恶”的人,后来谢鹤城不在了,他的出口也跟着消失了,直到周什一出现。
“周什一呢,他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常德跟若若都说你们两个很合得来,你帮他成绩进步了很多,以后想一起考去北京。”
对这个能跟自己儿子合得来的孩子,谢鹤城没有掩饰好奇的意思。
周大律师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一直说什么都不肯给他看照片,只让他想看就自己出来看。
谢初鸿嘴角微翘:“什一是进步了,不过离北京还差得远,他这次调考也考得不好。”
“但心情不差。”谢鹤城盯着他进来为止露出的第一个笑。
“心情不差。”谢初鸿肯定复述完,声线似乎柔和了点,“考得不好心里反而踏实,哪有一直好的。”
谢鹤城却忽然问:“那他交女朋友了吗?你妈妈说他又高又帅,跟周常德完全不是一卦长相。”
这是个没有“道理”的问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抽了真空,三年不见,谢鹤城依然是了解他的人。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谢鹤城口吻笃定:“因为我觉得你这个年纪的事,没什么可让你苦闷的,我只能想到感情方面的问题,但你也不是会为自己女朋友苦闷的人。”
“所以你是觉得我会为他的女朋友苦闷吗?”谢初鸿听笑了。
谢鹤城:“其实我有一点心理准备,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自从燕若若上个月告诉他,这件事就一直惦记在他心里,因为他发现燕若若的状态也很差,谢初鸿现在还说他是瞎准备。
“根本没人告诉过你,你是准备了个什么。”
“是没人告诉我。”
这是一件让谢鹤城非常不痛快,又不得不承认的事:“但是不是也没人跟你说过,只要一提到周常德那个崽子,你眼神都变了。”
就像我看你妈妈一样。
错不了。
第91章
谢初鸿先是愣了两秒, 然后笑了。
谢鹤城在隔板对面按太阳穴:“下个月过年,让他也一起来吧。”
谢初鸿一口回绝:“不要。”
谢鹤城:“?”
谢初鸿对他吃瘪喜闻乐见:“那是我的宝贝。”
谢鹤城听得青筋暴跳。
想计较也无法,只能说服自己看在这崽子缓和了他们父子氛围的情面上, 暂且放他再快活几年。
少年大概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扬得多高:“周叔叔说得挺对的,想看你自己出来看。”
谢鹤城看着他这样,心里既高兴, 又苦涩,最终只能认命般也跟着露出笑:“人真是不能犯错。”
人犯错,就会受罚。
若若是,初鸿也是。
“常德说你因为我, 很怕自己会犯错。”
“其实我以前也怕, 所以我拼命地挣钱, 就是因为我不想你跟我一样,最好连对钱的概念都不要有。”
谢初鸿敛下嘴角:“什么意思……”
男人笑容苦涩:“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把我给你的零花钱找地方存起来。我问你为什么要存,我们家不缺钱,你说你也不知道, 但就是想存。”
谢鹤城到现在都能清晰记起来,那时心里的恐惧。
“有人偷盗,并不因为穷,有人渴望钱, 也不是因为缺、或者贪婪。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在'钱'这方面可能存在道德瘾癖。”
谢初鸿尝试在对视里理解男人说了什么:“……你是说你有敛财的道德瘾癖?”
谢鹤城只是继续:“最开始我没觉得这有什么, 人人都说我是做生意的天才, 我具备挣钱所有特质, 但后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 我已经走偏了。”
“风险和回报成正比, 别人不敢做的,我敢,别人不敢擦的边,我也敢。”
“‘敢’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懂敬畏,所以什么都‘敢’。”
谢初鸿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五指下意识在膝盖抠紧。
“常德说没有钱让你很焦虑,没有安全感,但其实我知道这是最轻的说法,因为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有钱不够,还要钱生钱,不然我寝食难安。”
男人从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沉沉的,每一个字都磕在谢初鸿心上:“意思是我也有问题吗……”
他最初发觉自己不合群,就是因为同龄人里,他找不到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