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内景戏在教堂。
少年时期的吴翔宇和母亲在教堂做礼拜,即使这不是他心中所愿,但迫于母亲压力,不得不前往。
曲婳饰演的就是吴翔宇母亲,冷丽雯,这是一个强势、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因为早年丈夫的背叛,不得不含辛茹苦独自拉扯一双儿女。自从女儿失踪后,整个家庭雪上加霜,母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对他愈发严格。吴翔宇身心得不到喘息,表面上竭尽所能做孝子,但实际上因为常年的压抑,心灵逐渐扭曲,从那时起,智商过人的他就已经有了反社会人格特征。
吴翔宇少年时期的演员并不是须旭,是由一个新人男孩扮演,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大荧幕,面庞虽然生涩,但演技浑然天成,即使与戏骨曲婳对戏都能接住,令在场所有人暗自惊叹,不得不佩服易一群独到犀利的选角眼光。
杨鸥还没上戏,便在一旁观摩。
背景是反季的夏天,演员们自然穿着单薄,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大伙儿裸露的肌肤上均布着一层鸡皮疙瘩,说话都有隐隐的白气,但没人会真正抱怨这些,一旦入戏,感知只会随着角色走。
为了凸显出冷丽雯被琐碎生活折磨的状态,曲婳的妆容异常憔悴,她甚至从前天开始都没怎么吃饭,仅靠营养剂维持体力。
冷丽雯一副虔诚姿态,双手合十交叠,抵在胸前,面对教堂正中央十字架,念念有词: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释1)
少年吴翔宇在一旁面无表情,他站立在母亲身后,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摩挲着什么东西,透过裤袋那边的形状,看起来是个坚硬长条形状物件。
一缕阳光从教堂侧面玻璃斜射进来,圈住了闭眼祈祷的冷丽雯,冷丽雯的声音融进这道光中。光的背后,吴翔宇年轻的脸被拉扯出的阴影切进黑暗。整个画面虽然是亮的,却依旧显得压抑,甚至有种蠢蠢欲动的残酷。
镜头越过冷丽雯,聚焦在了吴翔宇的局部,给了一个特写——他的手埋在裤袋中,布料随着动作起伏,像是在等待某个时刻,让藏在薄薄裤袋中的东西重见天日。
现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也跟着两位演员陷进了故事氛围,直到易一群亲自喊“Cut”。
杨鸥意识到这次的同事各个都不容小觑,称得上强劲无敌。同他以往拍电视剧相比,的确是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怪不得邢望海当初在易一群的剧组,一度焦虑得失眠。换成现在的自己,也不一定能顺顺利利抗过去。
“了不起吧,他才十四岁,就有这么厉害的演技了。”
杨鸥身形一僵,循着声音回头,果然是须旭。
虽然今天没有须旭的戏,但他在场也不奇怪,毕竟是男一,过来看看、了解进度,简直是情理之中。
须旭根本没有顾忌杨鸥脸色,继续:“看着他的表演,让我想到一个人。”
杨鸥沉默,脚尖已经做好逃离准备。
“还记得我们当年一块儿看话剧吗?你说,你在等一个能够和你共鸣的人,知道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你想表达什么?”
“我们有过好时光的,那时候你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须旭借着杨鸥的话头,摆出怀念架势引申,“我以前没有被一个人那样放在心里过,后来也没有......”
杨鸥不耐烦得打断他,“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你想跟我来讨论剧本,研读剧情,我欢迎,但如果你想其他的心思,恕不奉陪。”
被这样坚定的拒绝,须旭仍不气馁,他故意靠近一步,缩短两人的社交安全距离,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声音低低,“杨鸥,我过去错了,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对你好,我来补偿你,行吗?”
当然不可能。
须旭并不是自由身,他有金主在后。更何况,自己如今同邢望海如胶似漆,不分你我。即使没有邢望海,杨鸥也不可能给须旭任何挽回错误的机会。他把须旭架上过神坛,珍惜地对待他,可对方并不领情,见利忘义,背叛得轻而易举。
须旭呢,并没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有多么伤害人,好像认为自己只是不小心犯了糊涂,只要用最擅长的服软姿态,哄哄人,花言巧语一番,对方就能立刻心软原谅。这招行不通,还有深情款款的招数,须旭仿佛并不惧怕杨鸥的白眼,恨不得拿出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可笑干劲。
僵持的氛围在下一秒打破:易一群走了过来,熟稔地拍着须旭的后背,再转向杨鸥打招呼。杨鸥尴尬地笑了笑,趁机扯了个理由开溜。
须旭还想作势挽留,但杨鸥丢下一句“啊,曲老师休息了,我去找她聊聊,顺便取取经”,早已利索朝曲婳奔去。
曲婳显然只是个幌子。
杨鸥不敢浪费对方宝贵的休息时间,只是礼貌地点头微笑问候了几句,就出了片场。
片场对面是一个空旷的停车场,沥青地面凹凸不平,阳光掉进凹陷里,像是融掉的金子。这是西北冬日难得的晴天,怪不得易一群提早就让演员Stand by,好捕捉这难得的自然光线。
杨鸥忽然很想邢望海。
他走向停车场,掏出手机微信,点进邢望海的对话框,他想发:你在干吗,忙吗。在发出去之前,自己在心里默读了一遍,觉得这样会不会太缠人,就改为:马上就要拍第一场了,一切安好。
邢望海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看杨鸥有没有给他发讯息。
他划过置顶对话框,杨鸥对话框里跃然有一个红点,他的心也跟着红点扑通扑通跳。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他心安了一半。t
他回了一句:有时间就给我电话。
刚打完最后一个字,李骏的电话就进来了,“检查已经约好了,我九点半来接你。”
邢望海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雨点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天色不像早晨,空气里充满了水气。
放下电话,原本的好心情似乎沾湿了一点儿,变得闷闷。
他现在有些抗拒去医院,可又不得不接受定期检查,以确保健康,提前预防病变。他记得那天,医院三层的走廊弥漫着幽暗。空气里的味道刺鼻,就像是刚刚有人掀翻了一瓶酒精,乙醚刺穿着鼻腔,直抵肺部,令人恶心。他坐在走廊里,看到叶岭脸色苍白地从主治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他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叶岭惊讶,看见是他,眼底竟泛起了光。叶岭似乎想笑,憋出了一个难看且根本保持不了的笑容。
“舅舅,”邢望海手心虽然有汗,但语气愈发镇定,“告诉我,结果是什么。我有权利知道吧,你不用瞒下去了。”
此时,忽然安静得出奇。他们都困囿在了一个难堪的境地,一个想尽力掩饰事实,一个想努力获取真相。
“是绝症吗?”邢望海直视叶岭,“我跟我爸爸,是不是得的同一种病?”
叶岭的脸倏地拉了下来,几乎呈铁青。
“小海,不要担心,我和老姐......你妈妈会想尽办法治好你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拉过邢望海的手,“你还年轻,不会有事的。”
邢望海的脸色明显失望了,“你可以跟我说实话,我并没有那么脆弱.......”
“总之......”叶岭难堪地扯起嘴角,想笑,“你乖乖听话,听我的,就不会有事。”
邢望海轻轻摇了摇头,“舅舅,你不想说没关系,但我肯定会知道真相的,如果让我亲自发觉真相,你不怕我会恨你们吗?”
叶岭怔了片刻,刚想说话,一阵困兽似的咆哮打断了他。不远处病房里有歇斯底里、痛不欲生的病人,大概是发病了。几个护士着急忙慌地撞开他俩,跑了过去。
“好,我会告诉你。”
踌躇许久,叶岭终于说出口了。
第67章
103.
对于杨鸥来说,拍易一群的电影不仅是对自我的一种磨炼,更重要的是,他爱上了这个故事。易一群同他讲戏时,常常在用“一见钟情”这个词,杨鸥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尽可能地抛开自我,用角色的性格、思考问题的方式去推动表演,直觉里这个人物应该这样做的话,那就这样做,毋需纠结。
杨鸥也问过易一群,既然男一早就定下了须旭,怎么还敢启用自己。他有大把的机会,放弃自己,另择他选。
易一群坦然,“比起外界的声誉、质疑,以及无聊的风评,我更怕由不合适的人来演我写的角色。你和须旭都有一些问题,而且把你俩放一块,的确会招惹不少舆论上的麻烦,引起谣言,甚至会让电影本身的关注度变质……但我和编剧老师们深谈过,进行过争论,我们把你俩近些年来拍的影视剧cut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得出结论——令人难以置信地符合我们想要的形象。光是这一点,就不需要再多思考了。”
有时候,来龙去脉就是这么简单,过于复杂的是人心。杨鸥赧然,决心倾情投入角色,不再想东想西。
今天这场是杨鸥和须旭的对手戏。场景是他俩面对面,身处同一间审讯室。布景尽可能还原了现实情况,就连头顶上那盏接触不良的灯泡,都完整复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