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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 (大风不是木偶)


  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若不是蓝粉的灯光恰好照亮他的黑色帆布鞋,唐蘅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个人。他在看演出吗?那么为什么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借一棵树的影子作掩护?可是他——他为什么会来看演出?
  唐蘅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以一种佯作镇定的语气问:“李月驰,你在干什么?”
  李月驰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转向唐蘅,他的声音有些浑浊:“我来听歌。”
  喝酒了?唐蘅说:“你家不是能听见吗。”
  “不能,”李月驰低笑一下,“我骗你的。”
  “……”
  “上次你唱《夏夜晚风》的时候,我也站在这儿,”他带着醉意说话,语速很慢,“我不知道走过去听歌要不要收费,所以我,站在这里听。”
  唐蘅沉默几秒,低声说:“免费的。”
  “嗯……我知道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就把唐蘅拽进黑漆漆的树影之中。
  唐蘅整个身体都僵了,因为李月驰抱住了他。李月驰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不远处,人群还在欢呼,李月驰的指尖碰到他背着的吉他,发出低沉的声响,那么低,一定是六弦。
  “你……你怎么了?”
  李月驰不说话。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颈侧,令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他们站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但唐蘅没有动。
  半晌,李月驰说:“唐蘅,我很难受。”


第37章 免费
  唐蘅低声问:“哪里难受?”
  李月驰没有回答,只是把额角抵在唐蘅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唐蘅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很重,仿佛每一次换气都耗去很大力气。
  “我送你回去吧,”唐蘅说,“你喝醉了。”
  “不。”
  “……”
  “陪我走一走,”李月驰忽然用力箍住唐蘅的腰,强调似的,“你陪我。”
  唐蘅只好问:“你想去哪?”
  “随便。”
  唐蘅抓住李月驰的手腕:“那你先起来。”
  李月驰很听话地松开怀抱,站直了。这个人即便喝得醉意朦胧,身姿也还是笔挺的。
  唐蘅攥着李月驰的手腕,快步绕过人群,走进黑漆漆的巷子里。音乐的声音渐渐小了,路上没有行人,只听得见他俩交错的脚步声。李月驰究竟醉到什么程度?唐蘅不知道。因为他不仅身姿笔挺,走路也走得很稳。唐蘅甚至觉得,如果现在他叫李月驰自己回宿舍,李月驰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回去。
  也许他应该放开攥着李月驰的手,但是他不想。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你在,唱歌,”李月驰的声音闷闷的,“你在那里唱歌,所有人都看着你,我也看着你。”
  “是上次办草地音乐派对的时候?”
  “嗯,那天我做完家教回来,路过那儿。”
  “……”
  “你扎着辫子,穿个黑T恤,站在那儿唱歌。没想到后来会认识你,”黑暗中,李月驰似乎笑了一下,“没想到你喜欢我。”
  唐蘅被他说得脸颊发热,低声道:“很惊讶吗?”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李月驰自顾自地说,“我没有钱,还欠了高利贷,我这个人也很没意思,你喜欢我的脸吗?”
  “我……”
  “但是你本来就那么好看,所以我的脸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唐蘅想说这些事一码归一码都不沾边,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李月驰醉成这样,和他能讲通什么道理?
  李月驰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唐蘅。”
  喜欢就喜欢了,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唐蘅不应他的话,只攥着他的手腕默默向前走。两人很快就走出蜿蜒的巷子,来到珞瑜路上。路灯一团一团地亮着,夜色有些朦胧。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一切,都有代价。你明白吗?”李月驰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它们都是等式。”
  唐蘅沉默地听着,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话。
  “什么都不是白给我的,我念书的代价,是我爸在外面打工。我来武汉读大学的代价,是我妈卖了家里的牛……什么都有代价,就像吃饭一样,要付钱的。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代价是什么?”
  唐蘅停下脚步,忽然有些啼笑皆非。他想到潘鹏的话,或许潘鹏说的没错,李月驰这个人的确是掉钱眼里了——但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爱钱。
  他只是习惯了用代价衡量一切。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的?难道他在每一个“得到”的瞬间,就已经开始测算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
  唐蘅转身看着李月驰。李月驰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不是错愕,只是茫然。路灯的白光洒在他身上,他像一匹误入城市的野马,茫然地打量着一切。
  唐蘅说:“我喜欢你,是免费的。”
  李月驰直直盯着唐蘅,仿佛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唐蘅补充道:“就是……我喜欢你,不需要你付出代价,明白吗?你只要被喜欢就行了。”
  李月驰轻声问:“真的?”
  唐蘅说:“真的。”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李月驰口中的“代价”,就像他说他爸打工供他上学——但天底下的父母,有几个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操劳的?
  李月驰弯起嘴角,双眼漆黑发亮,他在笑。那些疑惑便霎那间被唐蘅抛在脑后了,他愣愣地看着李月驰,只觉得所有的光线都向这边来,珞瑜路自他们脚下高高隆起变成山脉,很高很高的山脉——手可摘星辰,唐蘅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李月驰的脸。
  他指尖有拨弦结出的薄茧,硬硬地划过李月驰的脸颊,沿着下颌线,触到他有些凌乱的胡茬。
  李月驰闭了闭眼,没有躲。
  唐蘅喉咙发紧,问他:“往哪边走?”
  李月驰却说:“真的是免费的?”
  “真的。”
  “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可以。”就这一次,唐蘅自嘲地想,就这一次他暂且忽略他有女朋友。
  李月驰便抓住唐蘅的手,两人的手指交错相牵。
  李月驰又说:“可以再亲你一下吗?”
  唐蘅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喉结动了动,才挤出几个字:“什么都可以。”
  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并非繁华路段——六二七医院门口。这会儿医院的门诊部早就下班了,四周鲜有行人。唐蘅想,若是再向前走几分钟,经过口腔医院,到汉大南门,再到银泰创意城,便是人来人往,容不得他苟且了。
  李月驰上前一步,不给唐蘅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低头吻下去。他摁住唐蘅的后脑勺,吻得十分用力。唐蘅一下子想起那天晚上在江边,他也是这样摁住他,那时唐蘅以为他是不耐烦了,此刻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李月驰担心他跑掉?
  唐蘅闭上眼,微微分开嘴唇,李月驰的气息便涌进来。原来他又抽了烟,还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吗?这烟味有些冲,但并不难闻,唐蘅忽然记起小时候,北方的秋天总是有很多红黄落叶,清洁工把落叶扫成一座小山,然后点火焚烧。有时他爸抱着他站在旁边看,一缕青蓝色的烟被秋风吹散,那味道烟熏火燎,横冲直撞,带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爸说,唐蘅,烧完之后剩下的东西,就叫做无机物。唐蘅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小事,他高中念的是文科,和生物八杆子打不着——无机物,他以为他早忘了这个词。
  李月驰的手从他的后脑勺转移到他的脸颊,粗糙的手心捧着他的脸,吻得无声无息。唐蘅忍不住战栗,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堆窸窸窣窣的落叶,火舌舔舐他,火焰灼烧他,骨骼和骨骼碰在一起,毕毕剥剥地响,原来接吻是这么一件痛且快的事——就算会被烧成灰烬,无机物,也认了。
  过了很久,很久。两人略微分开,李月驰好像醉得更厉害,他问:“你以前经常走珞瑜路吗?”
  唐蘅恍惚地说:“经常。”出了汉大南门便是珞瑜路,有商圈,有地铁站,春夏之交的时候还有老婆婆挑着扁担卖栀子花。
  “我也经常走,本科的时候我做家教,走着去,走着回,”李月驰低叹一声,“我怎么没有早点碰见你?”
  唐蘅觉得自己的心像气泡膜中的一粒气泡,被李月驰“啪”地一摁,就碎掉了。
  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唐蘅用力抓着李月驰的手,知道自己在犯错。也许他经常犯错——别人眼中的错,譬如执意出国,譬如和付丽玲吵架,譬如突然决定去东京交换。但他从不在意,如果他们一定要认为他是错的,那便认为吧。
  唯独这次不一样,这次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客观上,主观上,都是错。
  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李月驰喝醉了,他的女朋友还在中心医院住院,而现在,此时此刻,他用力抓住李月驰的手,唇间还有李月驰的烟味。不只是犯错,而且很无耻。他坦荡又嚣张地活了二十多年,这是第一次希望自己忘了自己是谁。如果能下雨就好了,暴雨,冰雹,锥子似的落在他身上,砸痛他,砸醒他。可是今晚没有雨,今晚的夜空雾蒙蒙的连月亮都没有,也许月亮也觉得他们不堪见,不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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