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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 (大风不是木偶)


  李月驰换了姿势,让唐蘅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然后他双手箍住唐蘅的腰,猛地一提,迅速把唐蘅放在床上。
  他俯身望着唐蘅:“哪里不舒服?”
  唐蘅仍是说不出话,却用力睁大眼睛,盯着他。
  两人对视几秒,李月驰率先移开目光,望向桌上的文件夹。他走到桌前,把文件夹整整齐齐放回原处,并没说什么。唐蘅只好盯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件灰色夹克,遮住了他瘦削的腰身。这样一来,他的背影便像是六年前,还是那个在街头发传单的学生,或是站在逼仄的出租屋里,为他煮一碗鸡蛋面的人。唐蘅觉得自己在做梦。
  李月驰又走过来,伸手碰了碰唐蘅的额头,然后蹲下去,捧起他的小腿。
  “你……”他顿了顿,“在这别动。”
  唐蘅便不动,仰面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也是猪肝色的旧木头,边缘处有不起眼的洞,不知道冬天会不会漏风。李月驰转身向外走,唐蘅的视线追着他,直到看不见。这时他才感觉到脚底丝丝缕缕的痛意,大概是砸窗户的时候被玻璃划破了。视线向下,又落在床边的书架上。那书架有四层,中间位置是两个抽屉。什么都没想,唐蘅举起手臂,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
  他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索,抓出一只黑色塑料袋。解开系着的结,从中掏出三只小密封袋,透明的。唐蘅把它们依次举起,不眨眼地看。唐蘅心想,像套娃一样,一只套一只,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不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是,六年前,他用过的吉他拨片。一枚墨绿色塑料拨片,大概是某次排练时忘记带拨片于是随手到琴行买的。还有这个,想存钱也应该存到银行里吧?六年前那个下午他从他兜里摸走的五十二块八毛钱,五十二块八毛钱可以由多少纸币和硬币组成?他自己都忘了,原来是一张五十块纸币,两枚一元硬币和八枚一角硬币,原封不动在这里。最后的就更可笑了,几天前他给他的中华烟,显然他没抽过,还是沉甸甸的。
  中华烟的密封袋光洁平整,而其他两只密封袋皱皱巴巴,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新的密封袋加入了旧的密封袋,像一个新人挤在两个老人之间,如果不是唐蘅发现了它们,也许它们会永远被关在抽屉里,直到新的也慢慢老去。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李月驰打量过它们,多少次。
  唐蘅闭上眼,两行泪从眼尾流进鬓发。
  不久李月驰就回来了,进屋的瞬间与唐蘅对视,目光似有几分诧异。紧接着他看见唐蘅手里的东西,瞬间变得面无表情。李月驰侧身让了让,对身后的中年男人说:“他的脚划破了。”
  “哎!怎么这样子,没穿鞋啊?”男人打开药箱,从中取出酒精和纱布,“领导,可能有点疼,您忍忍吧!”
  唐蘅“嗯”了一声,仍然望着李月驰。而李月驰像是有意回避似的,把脸侧过去了。
  下一秒,尖锐的痛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唐蘅闷哼一声,伸手抓住李月驰的被子。“伤口有点深啊,好像进了玻璃渣子,这个……领导你忍忍。”大夫话音未落,又一阵剧痛冲上来,唐蘅扯过被子的一角,张嘴咬住了。
  “哎小李,你帮我摁着领导,我怕他乱动。”
  李月驰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双手摁住唐蘅的膝盖。
  “哎呦,你看看,还真有!”唐蘅看不见大夫的表情,只听他连连叹气,“还进了泥,麻烦了麻烦了,弄不干净要感染的。小李你摁紧了,我用酒精冲冲。”
  李月驰没应,过了几秒才说:“您轻点。”
  “再轻也要疼的,没办法呀。”
  但是实在太痛了。唐蘅两眼发黑,额头也渗出汗来。这一晚像是天降劫难,身体变成一张薄纸,被疼痛浸透了,连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过去多久,冰凉的手掌抚上他额头。他听见李月驰的声音:“好了。”
  唐蘅恍惚地睁眼,才发现大夫已经走了。
  李月驰说:“你松口。”
  唐蘅松口,李月驰把被角抽走,又说:“放手。”
  这次唐蘅没动,仍然双手抱着那只黑色密封袋。
  李月驰伸手拽了一下,没能拽走。他沉下声音,淡淡道:“都是你的东西,正好,你拿走吧。”
  唐蘅说:“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孙继豪受贿,传数据的时候他给我下了安眠药,我睡着——”
  “我不是让你别喝酒?”
  “下在牛奶里的。”
  “……”
  沉默片刻,唐蘅低声说:
  “田小沁是被唐国木强暴的,对吗。”
  “六年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那你拿走吧。”
  “李月驰,”顿了顿,提起所有的力气,“我爱你,一直,一直爱。”
  李月驰不响。唐蘅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等他审判。
  然而片刻后,他笑了。白炽灯映着他的脸,映着他嘴角眉眼的僵硬的弧度。这是个惨淡至极的笑,既不冷淡,也不嘲讽,只是悲伤。唐蘅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他没有哭。
  屋外仍是瓢泼大雨,好像雨永远不会停了。人间昏浊如地狱,水汽透过缝隙和孔洞,一丝一丝渗进来。
  李月驰看着唐蘅,轻声说:“其实你不知道。”
  唐蘅说:“不知道什么?”
  李月驰摇摇头,没说话。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等来这一天,但是没关系,他蹲了四年零七个月监狱,他谎称汪迪是他女朋友,他羞辱他赶他走,他所做一切,为的就是这辈子都不要等来这一天。
  ——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


第16章 跑!!!
  武汉的夏天很难熬,准确说来,这个春秋短暂、冬夏漫长的城市,每一个季节都很难熬。今天已是最高气温35度以上的第十天,然而这才七月中,不知得热到什么时候。
  “长爱”的冷气开了和没开一样,也亏老板说得出“我这是洪山区最上档次的酒吧”。唱完最后一首《Dancing in the Street》,唐蘅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一颗川久保玲的红心皱巴巴贴在胸口。下台时安芸又把他俩拽住,叮嘱道:“待会你俩给我悠着点啊!”
  蒋亚打鼓,累得气喘吁吁了还要嘴贱两句:“那我肯定没问题啊,我必让妹妹感觉春风拂面,如坐春风,春风十里扬……哎我错了,是学姐!”
  安芸收回脚,转而看着唐蘅:“你也和蔼点知不知道?别拉着个脸像别人欠你钱似的!”
  上台前唐蘅没吃晚饭,这会儿已经饿过劲儿了,整个人都很乏。他拖长了声音,懒懒地问:“你和她在一起了?”
  安芸:“没啊。”
  蒋亚插嘴说:“哪来那么多蕾丝。”
  唐蘅:“那你今天要表白?”
  安芸:“不啊。”
  蒋亚笑嘻嘻地:“你别看咱安哥五大三粗,那也是心有猛虎,细嗅——”
  “你他妈的闭嘴!”安芸终于忍无可忍,抄起矿泉水瓶就往蒋亚脑袋上砸,蒋亚娴熟地抱头鼠窜,两人在狭小的休息室里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活像滚轮里两只打架的仓鼠。
  唐蘅懒得搭理他们,独自坐在一边,把松散的马尾重新绑好。他从吉他包里掏出手机,开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下午他和付姐吵了一架——付姐就是他亲妈付丽玲——然后摔门走了,连晚饭都没吃。吵的还是那么些事,翻来覆去,车轱辘话。
  蒋亚和安芸打够了,又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安芸大喇喇地翘个二郎腿,问他:“阿姨过来啦?”
  唐蘅“嗯”了一声。
  蒋亚:“又吵架了?”
  唐蘅没作声,默认。
  “哎,消消气嘛,”蒋亚拍拍唐蘅的肩膀,“这么热的天儿,阿姨从上海飞过来也挺辛苦,是吧。”
  “她不是做学术的,哪分得清国内国外有什么区别,她肯定觉得你在国内好呀,”安芸也说,“你想想,从她的角度来看——你留在国内读研,唐老师能照应你,她呢又会赚钱,你这日子不是爽死了?”
  类似的话唐蘅已经从付姐嘴里听过不下五十遍,怎么又来了!
  唐蘅烦躁地转移话题:“几点了?你同学还没到?”
  “快了吧,我打个电话问——”安芸话没说完,手机就响起来,“喂,小沁……嗯嗯……好的哦,我们马上来……”
  蒋亚蹙着眉头皱着鼻子,冲唐蘅做口型:“她——好——娘——啊——”
  安芸挂了电话,喜上眉梢:“他们到门口了!走吧!”
  蒋亚:“他们?还有别人啊?”
  “还有个男生,也是唐老师的学生,对门师大保过来的,”安芸一边把贝斯装进包里,一边说,“我忘记他叫啥了,唐蘅知道吗?师大数学系第一,跨专业过来的呢。”
  唐蘅正烦着,冷淡地说:“不知道,没听过。”
  “行吧,”安芸耸肩,紧接着又叮嘱一遍:“待会你俩别乱说话!”
  蒋亚搂住唐蘅的肩膀:“我们哥俩你还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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