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康表现得很意外,或者说演得很意外:“他还没跟你说吗?也是,他其实像他妈妈,面皮薄,对着在意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他姐姐会帮这个忙,现在第二轮竞标又快开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
祁抑扬自小就被教导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谈判桌上,切忌让对手看出来你的心思。他一贯践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时候投行的人说没见过在定价会议上这么气定神闲的创始人,开玩笑他也许是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对着人也练就一身机器表情。
但此刻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谈康的话越往后讲他脸色越阴沉。谈康很适时地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讲完,只用静待祁抑扬的反应。
祁抑扬在发蒙,既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望,他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一直想不明白谈少宗那个晚上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热情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一个合理的答案,早该想到的,寻常事件不会让谈少宗突然转性。
谈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祁抑扬和他的太太以及岳父一样,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令谈康觉得屈辱,谈康十分乐见他们失意,他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跟这些出身比自己优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这类人软肋命门,他插话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确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着不跟你提,估计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开口,他应该也很为难,你不要怪他。”
祁抑扬想到了,其实谈少宗并不是完全没有提过,他记得那个晚上谈少宗说过的话,他本来以为谈少宗只是吃味,因为遇到了丛洋而不痛快,他想过谈少宗是出于胜负欲、出于不愿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所以才来讨好,他说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种情感。
他清清楚楚记得谈少宗说,现在不能把他拱手相让给别人,因为有求于他。
祁抑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谈少宗开口要拍卖行新挂出的珍品手表或者再提一次恢复屠苏的节目,他都愿意妥协满足。千金换一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绯闻,谈少宗说没有就当没有吧,他应该信一次他。
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谈少宗是为这样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谈少宗的两个姐姐是如何对待谈少宗,每次别墅区同龄人开派对,他的姐姐们总要提前给主人施压不准邀请谈少宗,谈少宗不在的场合,她们很乐于用尽刻薄粗鄙的话来形容她们那个野种弟弟,甚至不惜为此添油加醋讲自己父亲出轨的事情。
在谈家,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已经母亲背后的家族是一派的,那一派代表着出身起的优渥身份,而谈康和谈少宗都是这个上流社会的外来人,她们虽然与谈康算得上亲厚,但在外却也不忌讳贬低自己出身平平又做出丑事的父亲。
谈少馨和谈少蕊做过的事,任何一个局外人看到都会觉得过分,绝对无法用年轻不懂事的借口去宽宥她们。祁抑扬出身商贾世家,对于结交的人并没有洁癖,社交场合上对着完全无法认同的人也能维持表面的礼貌敷衍,但成年后一切校友聚会,哪怕内心其实期待着和昔日同窗重聚,一旦知道谈少蕊在,他一概尽量不出席,实在避不开的场合,他几乎不主动和谈少蕊交流。
就是这样的人,谈少宗甚至愿意为了这样的人在床上讨好他。
原来这比谈少宗不肯讨好他还要更伤人。
谈康离开之后,祁抑扬打内线电话通知楚助理之后不要打扰。他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甚至自己都拿不准现在的情绪该怎么形容,好像已经不再觉得失望,是他终于要放下了吗,原来他对谈少宗也是有底线的,对于已经不再有期待的人是不会再失望的,他也不想再跟谈少宗置气,没有必要了,十八岁的时候他想要得到的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得到了,再多就是奢求。
跟谈少宗接吻或者交媾,原来只需要付出一栋大楼的装修工程,只怪他蠢到要用婚姻去换。
他该感谢谈康吧,贸然来访,提前替谈少宗说出还没来得及说的那番话,至少避免了他从谈少宗嘴里听到这一切。如果是谈少宗亲口来讲,他也许很难不失态。
又止的办公大楼选址极佳,祁抑扬的办公室在视野最好的楼层。落地窗外天色贱贱暗下去,日落时分,日落之后是霓虹,环路上车流尾灯串在一起都像风景线,盯着出神久了就变成一串串光斑。
小时候学骑车摔了一跤,下巴裂了一条口,缝了四针,他难得大哭,奶奶安慰他,受点灾是好事,你出生起就拿得太多了,该还一点回去。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没有实感,走到灵堂里看着遗像,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下来,他想这也是还回去的一部分吗,他为什么不能用别的,一抽屉的玩具或者宽敞的房间,他愿意用这些来还,只要不是奶奶。
再后来就遇到谈少宗,那么多人捧着真心等他眷顾垂青,他偏偏看见谈少宗。
他竟然还记得那么多和谈少宗有关的事情,有一些也许谈少宗自己都不记得了。
八点整的时候他给谈少宗打电话,一整个下午没喝水,开口第一句话沙哑得很明显,他问谈少宗:“你到家了吗?”
“你感冒了?”谈少宗问他,声音是轻快的,这几天谈少宗好像都心情不错,“今天是晚了一点,临时多出来一组拍摄,但刚刚已经收工了。”
“回家吧,谈少宗,我有话跟你说。”
谈少宗不知道被他这句话中的哪一部分取悦,回答他的时候声音显得更愉快:“放心,这就离开办公室,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说。”
谈少宗开车回家,开着蓝牙给吴川打电话:“吴医生,我打算今晚就跟他说了。”
吴川听出来他兴致高昂,笑着问他:“确定有胆量开口了?不会最后又胡来一通吧?”
又止年会那晚的荒唐事,谈少宗第二天简略概括得跟自己的心理医生汇报过,吴川劝他下次尽量不要这样,他的举动太像应激反应,几分出自心底真意很难判断,这对解决他婚姻关系的痼疾其实并无助益。
谈少宗回答:“放心吧,今天又没有受到外界刺激,而且去程航班就在半个月之后,再不跟他讲恐怕他来不及提前安排工作,我看他日程,一直到春节假期前都排得很满。”
谈少宗从地下车库直接经地下室乘电梯上客厅,祁抑扬比他先到家,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这画面让谈少宗莫名觉得熟悉,他宽慰自己人偶尔会有即视感,觉得事情好像发生过。
他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水,正在犹豫该用怎样的开头跟祁抑扬说去曼谷的事,这次总不能再随随便便开口了,要去曼谷就要说到从前,早晚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
谈少宗还没能下定决心,祁抑扬先开口,他语气是很平缓的,说的话却完全出乎谈少宗意料:“你去告诉谈少馨,她丈夫公司投标的事我同意开后门了,之后不用一再拜托你来求我,那种床上多了我嫌恶心。”
祁抑扬说恶心好像并不是发泄情绪口不择言,他表情和声音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放松,他说恶心只是在客观阐述他的感受,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了。
祁抑扬继续问:“不如这样,我直接让他进最后一轮,这样能满足你们了吗?还是你希望我直接指名要他的装修公司来做?后者是会难办一点,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杯子被手忙脚乱放回茶几上,因为第一次没放稳水淌出来大半,反光映着客厅的顶灯和谈少宗半张脸。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在祁抑扬面前原来毫无信誉,一有事情发生就被有罪推定。他可以解释辩驳,但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这个时候把机票拿出来,祁抑扬应该也只会认为又是他的伎俩之一。
他其实一早知道他想要的感情祁抑扬是给不了的。他想要不附任何条件和期限的、独一无二的、永远不撤回也不可撤回的爱,对方不需要拥有市值惊人的公司、不用为他花费九位数、甚至完全不必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无常的人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一直爱他、只爱他、最爱他。他可以放心地迟到、慢半拍、偶尔犯错,不必担忧此刻拥有的下一秒是否还有。
茶几上的水淌到边缘一点点滑落到地毯里,祁抑扬也盯着那处看,微不可闻的水滴声让他觉得十分平静。
“人其实很难坦陈,对自己都无法坦陈,想着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其实只有当你确定能得到或者得不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要,”祁抑扬这番话说得很绕,他没停顿,似乎不打算留时间给谈少宗思考:“我以前觉得你不用心,如果我能提供什么你要的好处就能换来你用心,我想我一定很愿意,其实是我想错了。用心只是为了换那样的好处,这样做,实在让这段关系太不堪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几分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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