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季昌可能在外面也挺忙的,长了一些胡茬,眼眶微微发青,变得邋遢和疲惫了一些。就好像一个在娄怀玉这里带着光环太久的人,终于也走下了神坛。
娄怀玉才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好,从外貌到内里,也有很多普通人的缺点,也有时候很让人讨厌,想叫他走开一些。
可就是这样,娄怀玉发现,自己也还是很难对他说很重的话。
时间实在是很磨人,因为哪怕礼物没有用,娄怀玉也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叫人滚的气愤了。
“渡边雄川是会来,在月底。”娄怀玉垂了垂头,终于还是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山口让我给他唱戏,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不知道更具体的时间,”娄怀玉说,“你走吧。”
空气连带着也静了静。
娄怀玉听到外头熟悉的风声,它们刮了一个冬季,不论世间怎样变化,有谁难过或者喜悦,都一丝不苟,一成不变。
然后他听到时季昌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季昌果然没有再来。
山口也很忙,许久没有出现。
娄怀玉安安静静地练了几天戏,慢慢地感觉到了时季昌口中的“形势危急”是什么意思。
因为后院里忽然连着响了几天的枪响,愈来愈密集,后院男人女人的求饶声和日本人的叫骂声,也越发刺耳了。
大家变得人人自危,连杜鹃再来给娄怀玉端热水的时候,也变得低眉顺眼,不再开腔。
这天下午,娄怀玉仍在院子里练声。
他挑来挑去,时隔两年重新登台,还是想唱个原来最喜欢的西厢记,因此近几日来都在细细练习。
但这日,他才刚刚唱到第一场,便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
只听一个粗狂的嗓音用娄怀玉听不懂的话大声叫骂了几句,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哭着细细求饶,然后几乎没有停顿地,砰的一声,尖利的枪响破空而来。
娄怀玉人生理性地抖了抖,因为这一次的枪声离地特别近,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耳鸣。
平城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雪还未化完,却已经出现一些在外活动的麻雀。
也许是受了枪声的惊扰,纷纷挥动起翅膀,扑扇着远离这是非之地。
娄怀玉抬头去看,忽然想,若是方才的女孩子是这麻雀有个翅膀,或许也能活命的,可人没有翅膀,逃不掉。
那日本军官还在骂,他对面的维和队就算娄怀玉看不到,也想得到他在点头哈腰。
维和队的人说:“太君太君,小的的,日文的,听不懂的。”
日本军官便停了停,说了句日本脏话,接着,又用非常蹩脚的中文大声道:“大日本的,大官的,要来的,危险的,一个不留!”
维和队的人立刻嗨了两声。
麻雀已经飞地很远,只有很小很小的黑点。
娄怀玉收回目光,伸手按了按脖颈后方的酸痛。
这晚入睡的时候,娄怀玉做了他刚刚在这大院里时时常做,而现在已经很少做的梦。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空中飞,绕过偌大的院落,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可不知怎么回事,地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飞在他身边的麻雀忽然就偏离了航道,朝他直直地撞过来。
娄怀玉被撞的在空中失了方向,旋转好几圈,好不容易再次稳住,才看见方才的同伴留着满身鲜红的血,在往下坠。
娄怀玉便一下从梦里惊醒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方才的摇晃感,其实来源于扣在自己被面的一只大手。
时季昌朝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别说话,跟我来。”
第16章
娄怀玉没能很迅速地适应黑暗,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有人力气很大的将他拉扯了起来。
他人也没完全清醒,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套好了外衣。
“去哪里?”娄怀玉一边被抓下床,一边后知后觉地问。
时季昌手很快地将他推出门,嘴里答道:“你不是想出去吗?”
门外的月光照进来,满月,很亮。
娄怀玉甚至眯了下眼睛,终于看清时季昌的样子,时季昌额头到左眼的眉毛间横了一条长长的疤,只看得到长短,看不清深浅。
娄怀玉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他还想再凑近了去看,但问话和动作都没来得及,时季昌已经拽他到墙边。
时季昌说:“我走了几次,寻了条最近的路,但还是会有些累。”
娄怀玉还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大腿被人用力抓住,下一秒视线便被迅速抬高。
娄怀玉整个人都被时季昌直挺挺地托了起来,半边身子越过围墙,猝不及防地看清了这院落里密密麻麻的房子,远处的山也在月光下显现出大致的轮廓。
娄怀玉的尖叫被他卡在喉咙里,隔了一会自己消化掉,才低头去问:“你要干什么?!”
“你上去,”时季昌嘴上说,一边便不由分说地又将人往上提了些,“你用手扶住墙,脚踩上去站稳。”
说着,时季昌还自己往前走了一小步,更贴近了墙面一些。
娄怀玉被轻轻一晃,又差点叫出来,手上已经下意识将墙面扶住了。
时季昌在下面小声催他:“脚抬上去。”
娄怀玉没办法,按时季昌说的,慢吞吞地抬了只脚上去。
范家是大户人家,墙建地有牌面,已经算是很厚的,但也就比正常男人一只脚还窄些。
娄怀玉脚小,堪堪完全站住了。得亏他是唱戏的,最近又在练功,柔韧性好,能一边扶住墙,一边蹲上去。
但就这样,整个人立在两米多高的墙上也还是吓人。
娄怀玉手拽着边缘都快出汗了,又不敢发出大的声音,闭着眼睛压低了声音喊:“然后呢!”
时季昌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眨眼间再说话,人已经翻到墙外面了:“你下来,我接着你。”
娄怀玉睁开眼睛,就看见时季昌在下面张着手。
时季昌人高,伸手已经能抓到娄怀玉的脚腕。
娄怀玉先前只看地面觉得怕,但离时季昌却很近,他只停顿了一下,便听话地将手送出去,与时季昌抱了个满怀。
空气很凉,时季昌身上火气却很旺,娄怀玉与他大面积接触的第一秒,几乎被烫了烫。
他从没有和时季昌离地这样近,整个脑袋都要埋进对方的脖颈里,皮肤贴着皮肤,感受得到对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娄怀玉闻到并不好闻的咸腥味,大概是汗味,也有一些有些熟悉的香气。
他还来不及分辨,时季昌已经将他放开。
时季昌说:“好了。”
娄怀玉扭头看了看,两人落在时季昌口中的那片竹林边上。
“还要大概翻十个这样的围墙,”时季昌自如地说,“就可以出去了。”
娄怀玉只觉得一阵腿软。
时季昌却已经走起来,他拉着娄怀玉往前,告诉他:“走这边。”
这天晚上,范家大院仍旧安静,死寂,人人自危,却又多了两个不怕死的,半夜慢吞吞在翻墙的人。
娄怀玉起先还很怕,后来也自如了些,只最后一个围墙差点遇到维和队,险些摔了,被时季昌用力拽着才堪堪安全落地。
他一口气吐出来,只觉得心脏擂鼓一样,再扭头看时季昌,脸色都没变。
娄怀玉一时在紧张与兴奋中忘却了最近的种种,只真心感叹道:“你都不怕的吗?”
“嘘。”时季昌比了个噤声,伸手将娄怀玉虚虚拦住了,自己靠着墙面小心地在拐弯处探头。
娄怀玉心跳更快,战战兢兢地躲在时季昌身后,看他小心却镇定地观察着。
时季昌小声说:“现在先别说话,附近巡逻还很多。”
娄怀玉便用几乎不存在的声音轻轻应了声嗯。
时季昌观察了一会儿,才示意他可以继续前行。
两人胆子很大地横穿了几条无人的大街,更多地是在黑暗的小道里穿梭。
时季昌仿佛很熟悉这边的地形,甚至是很熟悉巡逻的频率,哪里该停,哪里该跑,都驾轻就熟。
而整个途中,时季昌的手臂都始终环在他的身侧,娄怀玉在某个街边侧头去看,就不免要想到时季昌的那句“我走了几次,寻了条最近的路”。
几次是几次呢?
娄怀玉忍不住在心里数。
时季昌有四日没有上门送什么礼物了,那是走了四次?还是一日不止走了一次呢?
还有之前……时季昌每次来,都要躲过这么多危险,翻过这么多道围墙,只为了给他一个小礼物而已吗?
即使是想让娄怀玉帮个忙,娄怀玉又能帮上什么大忙,值得他日日冒这样的生命危险呢?
娄怀玉还未想通,时季昌已经将他往身边一拽,两人进了一条十分隐秘黑暗的小道,两边的屋檐几乎要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只留细细的一条线。
时季昌开口说:“安全了。”
他声音大了一些,又道:“习惯了。”
娄怀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回应他方才那句脱口而出问时季昌怕不怕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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