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钦禾嗯了一声,往日淡漠的神情明显少了几分疏离,将桌上那本黑色笔记本自然地递给天然卷。
“啊谢谢!不过以后不用给我记啦,反正我也看不太懂,回去还要找你问。”?天然卷不以为意地翻了下笔记本合上,皱了皱鼻子。
“诶,这位新同学我怎么不认识?”?他眼珠子一转,像是终于发现了林钦禾旁边坐着的同桌。
李小源正好拿着一张表格跟了过来,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是清水县的第一名呢!”
天然卷哦了一声,点点头,对陶溪笑着说道:“你好,我叫杨多乐,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养乐多。”
说完他俯身将一瓶养乐多放在陶溪桌子上,伸出的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编着平安结串着金珠的红绳,而红绳下是一块非常显眼的红色圆形胎记。
陶溪盯着那块红色胎记,又盯着那个男生的脸,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多久,他听到一个人说:
“我叫陶溪。”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难看到旁边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他情绪不对。
杨多乐似乎觉得这个新同学有些怪,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但这时上课铃响了,学生们飞快地赶回去,杨多乐也只好提着书包回了自己的座位。
班长李小源在赶回去前将手里的表格放在陶溪桌上,叮嘱道:“昨天忘记给你了,这是我们班所有同学的信息表,你填了给我就行。”?说完也飞快跑了。
陶溪木然地看着那张表,目光很快在表单上锁定了一个名字。
杨多乐,16岁,生日12月25日,母亲方穗(已故),父亲杨争鸣……
“你没事吧。”?毕成飞转头担忧地看着陶溪,这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煞白,那双他觉得最漂亮的眼睛也空洞无神。
毕成飞觉得只有自己知道陶溪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
一定是因为林钦禾又双叒叕拒绝他了。
毕成飞叹了口气,瞄向罪魁祸首,却发现林钦禾微侧过头,正看着低垂着头的陶溪。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从抽屉里拿了英语书出来,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唉,林学神什么都好,就是太高冷了,这不又伤了清水县小白菜的心。
“毕成飞,你脑袋是天上长在后面么,上次我让你去你爸那儿挂个号,毕医生怎么说?”
讲台上陡然传来一道清冷女声,正操心着后座一对同桌的毕成飞吓了一大跳,魂飞魄散地转了回去。
全班笑死了,谁不知道毕成飞的老爸,也是毕傲雪的大哥,是文华市汉南医院脑外科的主任。
而毕姑奶奶的外号,也来源于她是毕成飞的小姑姑。
“哦,毕医生说我这脑袋没救了,家族遗传的。”?毕成飞摸了摸脑袋淡定道。
一班又笑的前俯后仰,这对姑侄互怼的戏码他们百看不厌。
毕傲雪冷笑一声,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毕成飞,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她将目光向最后一排投去,先看了眼新来的陶溪,这小孩低着头在发呆,她皱了皱眉,想或许是人还没适应新环境。
然后又朝一旁的林钦禾看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祖宗不仅没迟到,也没看别的书,而是看着桌上的英语课本。
毕傲雪又将视线向教室其他地方扫去,这一扫果然又逮着一个偷偷低头吸饮料的。
“杨多乐,怎么,刚来一班又想回去啊?”
被点名的男生一个激灵差点呛着,赶紧把养乐多塞进屉子里,摇着头卖乖道:“我错了,我不想回去。”
陶溪猛然回过神,杨多乐这三个字瞬间将他从嶙峋记忆里撕裂开来。
他抬起眼睫,向左前方那个顶着一头天然卷的男生看去。
黑沉沉的双眼里涌起没人能看见的讥讽恶意。
郭萍那张揉着愁苦的脸再次浮现在脑中,用他最痛恨的语气说:“他一出生就身体不好,我鬼迷心窍了,想着大城市里医院更好,他们肯定能将他照顾好。”。
去年夏天,陶溪拿着镇里中考第一的成绩刚回到桃溪湾的家中,陶乐去了奶奶家里玩,陶坚刚结束了一段打工,赚的钱却全部打牌输了,整日在家里闲着发脾气。
他躲在柴房里画画,无意间听到陶坚和郭萍的争吵。
“那是我亲儿子,我去找他有什么不对?!那个姓方的女的家里肯定有钱,我们好歹把他们儿子养这么大,给点赡养费不怪吧?”
“不行!你不能去找他,你会毁了他的!”?郭萍鲜少地用激烈语气大声道。
“你以为纸包得住火?血缘关系在这里,迟早一天要被发现!我就说陶溪怎么长得完全不像我,要不是我妈告诉我,我他娘都不知道是在给别人养儿子!”
陶坚骂骂咧咧了一会,突然厉声问道:“那个画画的女的给我儿子起的名字叫什么?”
郭萍沉默着没说话。
紧接着就是陶坚暴躁的骂声,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是打起来了。
陶溪推开柴房的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郭萍那张麻木的脸在看到他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眼皮下垂的浑浊双眼里满是惊惧退避,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愧疚。
陶坚也没想到陶溪就在柴房里,他跟两个孩子感情都不深,竖着眉看了一会陶溪,烦躁地摸了一把头顶蜷曲杂乱的短发,对郭萍骂道:“现在瞒不住了吧,还不如老老实实说出来。”
郭萍像是终于崩溃了,缓缓坐在长凳上,捂着脸不说话。
过了一会,她仿佛是要卸下一个背了多年的重担,将那件折磨她许久的陈年旧事说了出来。
十六年前,偏僻的桃溪湾来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独自一人带着行李和画画的工具,看长相和穿着明显是从大城市而来。
村民们并不觉得奇怪,桃溪湾虽然穷,但确实风景美,两年前一个年轻男人拍了照片回去后,之后陆陆续续来过一些写生和摄影的闲人。
不过这个女人却是有身孕的,开始还不太明显,但随着她在村里住的越来越久,村民都开始议论起这个叫方穗的女人。
他们认为她或许是怀了私生子,羞于被家人知道,所以找了个穷乡僻壤躲起来画画。
当时方穗就租住在郭萍家里,郭萍也正怀着孕,丈夫陶坚出去打工了,家里有一个能干的婆婆在照顾自己。
但农村妇人即使怀了孕也照样能下田干活,婆婆反而是照顾方穗更多些,毕竟还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钱。
方穗很漂亮,郭萍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的脸,是那种一看就是从小被娇养的富家小姐,肌肤雪白,即使在乡下呆了这么久也没被晒黑一丝一毫,尤其那双眼睛,像清水河上淌着的桃花瓣似的,微微上挑的眼角睫梢润着潮意,看人时总带有几分天真的深情。
村里有几个光棍有些蠢蠢欲动,都被性格泼辣的郭萍赶了回去,方穗坐在田野间画画时,郭萍就在附近做农活时刻守着她。
休息时郭萍就坐在田埂上,用草藤或竹条编织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送给方穗,方穗就会露出单纯开心的笑容。
这世上总有些人天生就长的让人心生怜爱,无论男女都会对他们生出保护欲。
方穗话很少,郭萍和她一起住了这么久,也只知道她来自文华市,是一个自由画家,而对孩子的父亲和自己的父母她更是讳莫如深,一提到就会神色暗淡。
郭萍便猜想她可能是未经父母允许,和恋人私奔了,但那个恋人竟也没来找她。
随着两人逐渐临近生产,天气也入了秋越来越冷,方穗不再出去画画,郭萍也不再干农活,两人闲着没事在家里编平安结。
郭萍教方穗编,方穗一双细手画画时很灵巧,但花了很长时间才用红绳笨拙地编好了一个平安结。
说起孩子名字的事,方穗看着手里的平安结,面色温柔:“我之前想了好多名字,都觉得差点寓意,想来想去,最后只希望孩子平安,无病无灾,多福多乐,所以还是觉得杨多乐这个名字最好,男孩子女孩子都可以用。”
那还是郭萍第一次知道孩子爹姓杨,他们村里孩子名字都起的简单,哪儿会像方穗想这么多,便无所谓道:“我懒得想了,到时候随便取一个吧,还是贱名好养活。”
方穗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一支钢笔,在信纸上写字。
郭萍瞅了一眼,好奇道:“你终于要给家里人写信了?”
方穗却摇头道:“我给我的孩子写信,等他十八岁时再给他看。”
郭萍觉得城里人就是瞎讲究,又不是孩子长大就见不到了,有什么话不能留到那时候再说?
似是一语成谶,方穗生产那天格外艰难,郭萍本来还没足月,一着急自己也要生了。
那天是12月25日,是山里人不知道也不在意的圣诞节,山里下雪下的早,白雪落满了半山坳。
婆婆手忙脚乱地请来了两个村里的产婆,三个老妇人忙前忙后差点应付不过来。
郭萍反倒先生出了一个男孩,因为没足月十分瘦小,哭的声音也不大,右手手腕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圆形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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