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鸣最不习惯别人夸他,何况对方还是个大盖帽儿,几乎能让他尴尬得用脚趾抠出两道水沟来。
“你们慢慢聊……”他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火速撤退。
连鸣有个习惯,闲没事总喜欢摆个小摊。倒也不是卖什么东西,就是为了小巷子里的居民方便。
夏天是凉茶或酸梅汁,冬天就是枸杞姜茶,怎么养生怎么来。钱给多少,看个人喜欢,反正连大夫也不会催着要。
有时候摊子摆在外边,挡着别人道儿了,连鸣就会收进里屋。然后写个大招牌,今日供应什么什么。
他字儿好看,潇洒的行书,拿个木板一贴,完事儿。
冬至那天,康凯居然看见那儿写“供应水饺和汤圆”。
不知怎的,康凯就觉得挺好笑的。里边亮着灯,门口挂一个叮当响的小风铃。他一进门,里边的人便抬起头来。
“有饺子吗?”
傍晚飘起了细雪。这座不南不北中不溜儿的城市好像敷了一层散粉。也不像北方那样冷得明显,只是觉得刺骨。
“有,”连鸣当然不记得他了--康凯裹着个大棉袄,就算是亲妈也未必认得出来,“还有几个羊肉馅儿的,怕有点儿膻。能吃么?”
“那得有辣椒酱。”康凯笑着说。
“有。”连鸣指了指桌上,“还有汤圆。”
“那就都来点儿吧。”康凯肚子饿得不行,没那闲心思挑三拣四。连鸣转身就掀来小帘子,进了厨房。
不多时,一个海碗推过来,四五个水饺并着十来个汤圆,非常海纳百川的一顿晚饭。“筷子汤勺自取啊。”连鸣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看他的小说。
没得挑了。
康凯坐下,瞄了一眼正半阖着眼,躺在摇椅上看小说的店主。蓬乱的头发扎了个小揪揪,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绳儿,衬得皮肤格外地白。
咬一口羊肉饺子,其实不算膳,沾一点辣酱,就能让不擅长吃辣的康凯满头冒汗。
汤圆什么馅儿都有。芝麻的,花生的,还有一两颗五颜六色的说是水果口味。
大杂烩。
就跟这个鱼龙混杂的老街区一样。
这位老板,到底是鱼,还是龙?
康凯一口气吃完了他的晚餐,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老板,怎么给你钱?”
“啊?”连鸣几乎打起了瞌睡,茫然抬起头。等他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大手一挥,“多大的事儿呢,不要钱。”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康凯原则性很强,“要给的。你有微信号没?我给你转。”
“说了不用就不用,这才几块钱呢。”连鸣觉得这小子可真烦人,叹了口气,“就当你帮我清理存货了,我感谢你。”
痞里痞气。却在行善。连鸣这个人与他的所作所为,自始至终都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也正因为这份违和感,才令康凯印象深刻。
这家伙是个好人。但要是正儿八经地给他发好人卡,那家伙脚上的拖鞋大概就要甩到康凯脸上了。
“这钱我得给。”康凯想了想,摸出钱包,拍了张二十块在桌上,又拿了个水杯压住,“谢谢了。”
神经病。
连鸣伸长脖子瞅了一眼,不屑地切了一声,打发要饭的呢。
那人裹着厚棉袄,掀开门帘,又带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膝盖上的小说掉了下来,连鸣缩了缩有点冻僵的脚。他扶着躺得有些酸软的腰,踩着拖鞋,走到小方桌边。
碗空了。看来那小子够饿的,吃得干干净净。抹嘴用的纸巾也丢在垃圾桶里,一张平整的二十块纸币,压在水杯底下。
较真的人。
还没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新鲜模样。这让连鸣觉得陌生。
这一带都是底层平民,用公共厕所,大着嗓门儿说话。清晨惺忪着睡眼倒尿盆,巷子口就有早餐摊。
他在这里长大,十几岁才被生父接回家——他是私生子。穿金戴银的生活不适合他,过了四五年连鸣就又逃了回来。
轻轻笑了一笑,他动手收拾盘子。
明天该买新的饺子了。
第79章 番外康凯与连鸣(之二)
连鸣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没爸。
这事儿倒也没人教他,纯粹是他自己悟出来的。
他和老妈住在一个装修还算华美的小公寓里,家里没有别人。附近也有一些跟他同龄的小孩,他们会一起玩。
到傍晚的时候,就会有男人或女人来接他们。
连鸣从来都只有妈妈。
于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家里少了个叫“爸爸”的玩意儿。
一开始连鸣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爸爸这个玩意就跟家里的电视一样,除了装饰和让妈妈开心,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作用。
可是后来事情渐渐变了味儿。开始有人嘲笑他是没爹的娃,有人故意问他爸爸哪儿去了怎么只有妈妈。
小小的连鸣回到家,有时候,膝盖上、脸上都是伤。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常有小伙伴笑嘻嘻地问他。
连鸣也不知道。
她总是穿着漂亮的旗袍,水一般的布料裹着她窈窕的身躯。黑漆面、红底的高跟鞋。小巧的卡其色手提包。乌云一般浓密的长发。
她涂脂抹粉,兴冲冲地出门去,有时候意兴阑珊地归来,有时候彻夜不归。连鸣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当小小的连鸣问及母亲这一问题时,她氤氲着雾气的杏仁眼一下睁圆,而后红了眼眶。
“啪。”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连鸣的脸上。
他生平第一次挨她的打,意外,突然。她明明只会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于是连鸣小嘴一咧,尖锐地哭叫起来。
连鸣倏地睁开了眼。
他躺在柔软的床心,两只胳膊伸长了,费力地划了两个圈儿。
累。上了年纪可能就是有这样的苦恼,明明这一觉已经睡得够饱了,第二天还是浑身酸得跟拆了栋房子似的。
--不对,连鸣划着圈儿的胳膊顿住,整个人愣了一愣,他昨天确实是拆房子了。
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拆。
下意识地扭过头,旁边的位置是空的。但被单上浅浅地留下印痕,显然那人刚刚起来没多久。
他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支起沉重的脑袋,惺忪的目光往门外飘。
厨房里已经有了些许烟火气。连鸣从小到大,就没正经地张罗过早饭。老妈给他几块钱打发打发,再大一点,和外公一起住的时候,他都是从巷子口买的早点。
这回倒好,遇上个奇葩,放着好好的觉不睡,非得帮他烤面包。
有脚步声,连鸣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起来了。”康凯叫人起床非常粗鲁。直接将连鸣的被子一扯,猝不及防的某人滚了一滚,眼见着就要翻下床去。
还好连鸣眼疾手快,死死扒住床沿儿。
“康凯,你想死是不是!”连鸣睁开眼,压低了嗓子冲脑袋上方笑眯眯的那张脸吼,“我要是摔下去!那就脑震荡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要摔傻了呢。”康凯有时候真的是非常欠揍,一点也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连鸣重新滚了回来,在床上摆成了大字,“我不起,我很累,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早饭好了。”康凯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说。
该死的暧昧的气流顺着耳廓吹过,好像是迎风的火种忽然蓬勃了火苗,连鸣的脸蛋突然一下就红了。
“草。”他低声骂了一句,“滚开!小爷我要起来了!”
“你不是说你累了吗?”康凯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多睡会儿啊。”
“我爱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连鸣扶着老腰,一瘸一拐地往洗手间挪去,还不忘转头恶狠狠地警告。
“别过来!你敢过来我杀了你!”
康凯微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您随意。
今天连鸣的火气有点儿大。不仅是因为他惯有的起床气,还因为,今天是倒霉催的父亲节。
按照他连家崇洋媚外的习惯,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得回老宅,职业假笑。
对了,今天还是他家老爷子寿辰。
连鸣是真不想回去,但他妈绝对不会允许。
一掌拍过来,直接盖在连鸣的后脑勺,可把连大夫吓了一跳。“你神经病吧!拍什么拍!回头我给拍傻了怎么办?”
“愣什么神呐。”康凯拿筷子敲了一下桌面。看到连鸣抬起迷茫的眼睛,微怔,“怎么了这是?昨晚被我弄坏了?”
“康凯,”连鸣笑得咬牙切齿,露出锋利的两颗犬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非常非常欠揍。”
“你是第一个。”康凯笑着给他的连大夫顺毛。
“今天是父亲节。”连鸣突然说。
康凯不解其意,“你想当爹了?早知道我昨晚应该更努力些……”
这天康凯是顶着肿脸蛋上班的。
所里的同事纷纷问他怎么了。
“没事,没事,被狗绊倒了。”康凯一边给自己上消肿药,一边笑着说。
逗人逗得过分了。没想到连鸣这家伙居然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