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强忍着不让眼泪鼻涕往葛峰衣服上蹭。他有些羞赧,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
“家里的事不用太担心,”葛峰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联系我。”
说罢冲向杰眨了眨眼,“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哥的。”
“你今天怎么了?”连鸣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猩红色的液体溢上杯口,不小心溅到了手上。
“哎。”连鸣赶紧从衣服前兜里摸出手绢,擦了擦。
“没什么。”何亚宁靠在角落,看着来往寒暄的红男绿女,香鬓云鬟莺莺燕燕,对他早就失去了吸引力。
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他却不想再续。连鸣费心组织的一场酒会,在他这里已然提早结束。
“累了?累了就回去,我帮你叫个代驾。”连鸣一手亲昵揽着他,一边往外走,“家里出什么事了?小竹?还是向杰?”
“徐英阅跟我提复婚了。”何亚宁轻轻咬了咬舌尖,吃痛,皱眉,“我……”
连鸣扬起眉梢。
“他?”
“嗯。”何亚宁点头,随连鸣走到僻静处,“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共同承受一些东西……”
“愿意?”连鸣耸肩,骇笑,“这本来是他的义务好吧?临阵逃脱,现在想吃回头草,说什么‘愿意’?”
何亚宁抬起眸子看他,“那你以为如何?”
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颤巍巍地点上。最近连鸣不知怎么,复又染上了烟瘾。尤其想事情的时候,没有烟不行。
缓缓吐出一团烟圈,蒸腾的烟雾隐去了他的大半张脸,“我觉得你要慎重。”
“他是小竹的生父,不应把本该承担的义务,当成讨好你的理由。你不仅是在为小竹选父亲,更是在为自己选伴侣--”
连鸣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诧异地瞅着何亚宁,“那个软饭男呢?这就要被你淘汰出局了?”
何亚宁笑笑,“我又没这样说。”
连鸣哼了一声。
说实话,这俩他都不看好。一个已经有了临阵逃脱的前科;另一个,就是没有担当的预备犯。
说白了,这俩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抛开那些虚无的外在,连鸣想,他的这位朋友,不过是在矮个儿里选高个儿罢了。
也是何亚宁命苦,怎么偏偏遇上的都是这样的人?
“你说得对,”过了好半天,何亚宁才长长舒了口气,“我得回去想想。”
不仅是为小竹选父亲,更是为自己选伴侣。而他常常将自己剥离在外,遗忘了自身。
他不该再重蹈覆辙。
“我帮你叫代驾。”连鸣伸手按了按对方的肩膀。
踩着月色回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客厅里空荡而寂寥,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循环着固有的步调。
放下公文包,一只手娴熟地扯开领带,拖着疲倦的步伐挪到房间的时候,他被坐在地上的人影吓了一跳。
“向杰?!”他一下扶住了墙,辨认出坐在地上的家伙是向杰无疑。“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地上的雕塑听到声响,略微动了动,好像这才活了过来。
何亚宁正迎着月光,向杰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整个人还是那样纤瘦,几乎抬起一只手就可以将对方捏在手心。
向杰当然不愿这样做。他动了动有些发僵的手指,将两页纸甩到何亚宁跟前。
何亚宁猛地一惊。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两张纸,就着夜色,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诊断书。”
是小竹的。
“你……”何亚宁支吾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家里的电蚊香液用完了,我记得你这儿好像有。”向杰干巴巴地,“擅自闯了你的房间,对不起。”
“……”这样冷漠而生疏,一点也不像向杰。
“不跟我解释一下吗?”向杰抬起头来,他背着月光,眸子却发亮,“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你却还是瞒着我。”
一份诊断书,薄薄几页纸。
内容不能再熟悉了,几乎是何亚宁闭眼就能背下的内容。他小心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向杰把那几张纸铺在茶几上。刻意避开眼神,不去接触向杰的目光。
“科尔诺综合症。”白纸黑字写着,“多见于分化时期儿童。”
何亚宁垂下头来,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这是一种极罕见的病症,大约万人中才有一两个病例。患病儿童在分化期会出现假性性别。比如分化时呈现alpha性征,但分化期过去,最后却成为一个omega。
而假性性别,则要在分化后一两年才能消失,回归真正的性别。
这对性别意识模糊的孩子来说,不啻于一次严重的打击。
向杰把手机推到何亚宁面前,上面满满的都是关于科尔诺综合症的解释,“多因遗传引起”“缺少alpha信息素引导”……
眼花缭乱。
何亚宁一下闭上了眼。
“说说吧,”向杰吸了吸鼻子,话里已经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想说的。”
眼底有些酸涩,“嘎达”动了一下手指,刚才摄入的些微酒精发挥了作用,被浸泡得发白的往事拎出来晾晒,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前两年,小竹在一次体检中,诊断出了这个病。”何亚宁压低了嗓子,挤牙膏似的,一字一句往外吐露,“得这个病的孩子,一般最后都会分化成假性alpha。”
……也就是说,分化期结束后,他们将迎来omega的身份。
徐英阅也是因为这个,才选择和他离婚。
不,不仅如此。更是因为,何亚宁从头到尾,都冲对方撒了谎。
该病症多见于遗传。
二十年前,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假性性征退化,何亚宁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
他是一个omega。
再出色,再优秀,他也不过是omega而已。
他以此为耻。转了学,以omega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对此绝口不提。那时候更不知道这是罕见遗传病,于是在与徐英阅相识直至结婚生子,对这段往事,他都缄口不言。
直到小竹在体检中被发现信息素分泌异常,才牵扯出这一段陈年旧事。
连鸣说,徐英阅缺乏担当,那本是他应承担的责任。可过错的源头却在他何亚宁这儿,他因自私而酿成的错,又怎能让别人来背?
“徐英阅因此和我离了婚,因为我骗了他。他一时也接受不了一个有缺陷的小孩。我们吵了很久,最后决定分手。”
何亚宁仰着头,眼里有些湿润,“而我,也利用了你……对不起。”
一只手狠狠地掐着虎口,钝痛让向杰拧起眉头。
面前这个男人,可悲,可笑,又可怜。
心思细腻地计划好一切,偏偏什么都不能让他如意。看似精明,实则又糊涂透顶。
衣冠楚楚的何亚宁,志得意满的何亚宁,高不可攀的何亚宁,都是虚无的幻影。他是失败的父亲和糊涂的爱人,是苦苦挣扎的成年人,背负着累累伤痕。
何亚宁在跟他道歉。
“对不起。”他说。
“……你这样累不累啊?”过了好半晌,向杰率先笑出声。何亚宁惊讶地抬起头,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个陌生人。
第57章
“你这样累不累啊?”向杰笑了出声。那笑声尖锐,划破寂静的空气。何亚宁张了张嘴,静止在原地。
像是听觉出了故障,又或者,他根本没能揣摩透,对方的意思。
“我只是想问你,累不累。”向杰一只手抓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对方,“小竹的状况,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自己一个人扛着。”
何亚宁低下头,一缕发丝垂到他脸颊边,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你当初雇佣我,肯定有点别的什么目的。”向杰吁了口气,笑了笑,“但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不过,这多少比我自己设想的好得多。”
对上何亚宁的目光,他粲然一笑,“我还以为你……看上了我的色相。”
何亚宁哑然失笑。
当然,也有一点。向杰也不算全然猜错。
“我挺喜欢小竹的,如果我的存在能够帮到她什么,我会很乐意。”向杰搂了一个抱枕在怀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希望抓着点什么,“哪怕……你真的对我毫无感情。”
向杰住了口,他现在已然说不下去。那团堵在他胸口的情绪,他终于看清了内容。
他不介意小竹的病,大概也能坦然接受多几个对手。最怕的就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要为这人奋不顾身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向杰知道,他很在乎。
他在一瞬间感到了惶恐,他害怕,何亚宁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他。
何亚宁张了张嘴,向杰却率先抬手捂住耳朵,“你要是想跟我分手,我不要听。”
又是小孩子的发言。何亚宁无奈地勾起嘴角,“我有什么资格来跟你提分手?”
向杰本来眨巴着眼睛,读懂了何亚宁的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