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文从小近视,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很小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自己与别人的差异,以为大家的世界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上小学四年级,她渐渐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
老师黑板上的字白得发光,反射到她眼里,只留下一团团白点,看不清横竖撇捺折,她迫不得已,第一次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不知道,第一次眯眼已经把她纳入难看的队伍。她的同桌一会儿抬头看黑板,一会儿低头动笔写作业。而她只能眯着眼,艰难地盯着黑板,迟迟不肯下手。
她看不清。
如果运气好,某一日天气晴朗,黑板上的字可以看清楚大体轮廓。阴雨绵绵的日子,眼周的肌肉眯得酸痛难耐,她连猜带想,抄写的题目错误百出,题目都是错误的,何况她苦思冥想的答案。
她无可奈何,只好去抄同桌的题目。同桌成绩一般,比她的成绩优异。注意她鬼鬼祟祟的举动,立即用胳膊肘盖住作业本,凡是有字迹的地方,同桌遮得严严实实。
同桌后面的保密工作做得更周详。每写下一排,利用本子挡住一排,决不容许她多看一排。同桌的作业不小心从书桌上滑了下去,他与其他男生外出聊天,不在座位上。她捡起同桌的作业,大致看了几眼。
字迹好丑。
同桌还专门用小刀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防止她越界。他如果不遮住作业,隔着这条分界线,赵舒服低头望去,看不清他写了啥。
有什么好藏的?
哪怕同桌把黑板上的题目写完了,恭恭敬敬地放到她眼皮子底下,她仍然看不清,比看老师黑板上的字还要费劲。她那时胆小,不敢开口请求同桌帮忙,更不敢找老师说明眼睛的情况。
因为眼睛的问题,她的成绩一直无法提上去,四年级期中考试,只得了倒数。妈妈恨铁不成钢,骂她脑子笨,还不如把上学的钱省下来贴补家用。
她向妈妈说明眼睛的问题,妈妈扶了扶眼镜,不分青红皂白,指着她的鼻子骂:“让你天天偷偷看电视,眼睛弄坏了怪谁?”
四年级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去别人家偷看电视。她的学习不好,也不常常看书,眼睛怎么近视?
妈妈的叫骂声惊扰了爸爸。
“不要吵我睡觉!”爸爸麻利地从床上滚下来,先整理衣衫和头发,再与妈妈对骂:“你自己近视眼生的女儿当然也是近视眼。”
“快中午十二点了,还你睡,你就是头猪。”
“你就是只狗,整天吠来吠去。”
两人心里不痛快,扭打成一团。
一次偶然机会,学校体检,从医生那儿得知自己天生近视,如果不加紧佩带眼镜,眼镜的度数只会越来越高。她没放在心里,何况家里条件艰苦,没有钱给她配眼镜。小学六年级,遇到一名温柔善解人意的老师,她鼓起勇气向老师提出坐前排的要求。
成绩逆转。
她考上了东望初中,考上了东望高中。一路披荆斩棘,在高二全市联考中得了第三名。
……
恍恍惚惚来到公交站牌,她的世界被覆上一层磨砂膜,走到哪儿都是模糊不清的。她看不到万物的细节,公交站牌上的字隔得近了,看清上面最大的几个字——502路。标有方向、路线的站牌被透明玻璃罩住,除非紧紧贴着玻璃罩,才能看清公交站点。还好她常来书店,公交站点已经倒背如流,不用真的贴着玻璃罩,然后被周围的人当作怪物看待。
站牌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严寒的天气无法阻拦人们的热情。明天就是元旦了,爱热闹的路人享受夜晚的美食,欣赏繁华的城市风貌。世间的一切繁华与赵舒文无关,她安静候在站牌前,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手指落空,她顿时呆住,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第81章
一辆公交车缓缓靠近,赵舒文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开头的5或6的字样。公交车在站牌前停下,她绕开排列整齐的队伍往公交车头凑去,确认是502路车,再排到队伍的最末位。
轮到她上车,手忙脚乱掏出两枚一元硬币,她低着头,小心谨慎地跨上公交台阶。抬头看了眼公交投币机,准备对准机口投放硬币。她心乱如麻,指尖冒汗,两枚硬币夹在指尖滑溜溜的。公交师傅望过来,她心中一颤,眯起的眼睛瞬间恢复正常,慌乱之间,其中一枚硬币滚到地上。
看不清公交师傅的脸,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想必带着嫌弃以及不耐烦。她听到公交师傅说:“快点、快点。别耽误时间。”
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公交师傅催促着,后方排队的人群中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嚷嚷喧哗。感受到全车不善的目光,好像被一股可怕的看不见的强悍力量包裹,她缩了缩身子,试图保护自己。
看不到掉落的硬币,蹲下去捡,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她没有配戴眼镜,公交车上灯光幽暗,她不认为自己有把握成功找到硬币。
来不及细想,她哆哆嗦嗦拉开背包拉链,翻来覆去。背包里放了新买的两本书,书店收银员找了她三个硬币,她提前拿出两个坐公交,还有一个怎么也找不到。
不满的声音此起彼落,她听得头昏脑涨。在重压之下,她只觉得脸滚烫滚烫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冲出公交,逃开人多的地方。幸好上天眷顾她,找到最后一枚硬币,牢牢夹在关节处,用指尖探试投币机口,确定不会投偏,再慢慢放开。
整个过程她做得细致周到,硬币准确无误投了进去,她终于松了口气。背后厌烦的长叹声有如阴魂不散,还好她模糊了人们脸上的表情,不用太过于自责。
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背包放到膝盖,双手再搭上背包。公交车上开了空调,好闻的难闻的味道混合一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赵舒文盯着窗户,公交车徐徐启动,五彩斑斓的夜色精彩纷呈,匆匆从眼前飞逝。她什么都看不清,美丽多姿的夜景在她眼里只是大色块的拼装。窗户玻璃覆满雾气,她用食指划出一条线,透过绘制的细线试图看穿外面的世界。
“现在的人真是有钱人啊!掉了一块也不捡。”
“就是、就是,要是我的话,一毛钱我都要捡起来,一块可以买好多东西。”
“父母赚钱多不容易,要节省点用。”
“有钱人的想法不是我们穷人能想通的。她们有钱人应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弯腰吧!”
赵舒文前方坐着两名女生,打扮得光鲜亮丽,上身穿着今年最流行的时尚大衣,款式一致,只是颜色不同。她们化了淡淡的妆,看起来充满活力,漂亮而精神。车上的男性,不论年纪,时不时往她们那边偷看。与赵舒文相比,她们好像两位高高在上的尊贵公主。
她们一翻言语,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车上的人听了,对她们投去赞扬的目光,还有几个年纪大约四五十的中年人,连连赞叹她们家教好。对于赵舒文,车上大多数人带着敌意。
先不说她投硬币失误耽误众人的时间,为什么钱掉到脚边了也不捡?难道有钱人弯一下腰都难?
大家理所当然的把赵舒文归于有钱人一类。刻意忽略她身上穿着一件土不拉几的黑色棉服,棉服肩膀处自带的帽子被卸下,留下一条光秃秃的生锈拉链链牙,链牙有好几处缺了口。
赵舒文侧边站着一个大妈,她烫了爆炸头,扶着横杆扶手,一脚从容挪开,膝盖稍稍弯曲,她满不在乎地扯开嗓子,“有钱就去坐私家车。跟我们上了年纪身体不好的老人家抢什么座位?”
她口口声声称自己老人家,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爆炸头虽然爆炸过了头,却是一头乌黑发丝,又粗又亮。她的脸只有少许皱纹,赵舒文看不清她到底有多少皱纹,她知道自己双眼眯起,会冒出许多褶子;头发随便翻动两下,会暴露许多白发。
大妈说话响亮,中气十足,见赵舒文没反应,她立刻翻两个大白眼,空闲的那只手揉搓腰间赘肉,一脸委屈,装作身体虚弱,“哎哟,我的腰好痛……”
公交车上的人集体望向赵舒文,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大家统一热衷于居高临下指手画脚。
“这女孩长得干干净净,心肠怎么这么硬。”
“有钱人心肠不硬,怎么可能有钱?”
“有钱人就喜欢装穷人,你看她的衣服,绝对是故意把链牙绞断的,好让我们以为她只是个穷人。”
“别说了,你没看到她眯着眼,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小声点,我们穷人不要得罪有钱人,小心她报复。”
“……”
赵舒文第一次庆幸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嘴脸自动打上马赛克。众人的指指点点仿佛万箭穿心,每一句话代表一支箭矢,裹挟冷风,刺穿她的血肉,痛得呼吸困难。
谁能想到众人铁定的有钱人——赵舒文,她全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书店买书的钱,是她从半学期的生活费里节俭下来的,收银人员只给了她三块钱,两块用于搭公交,一块掉到与硬币颜色相近的公交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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