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你了么?”他问。
宗迟看着他惊讶又清澈的双眼,不禁又想这些都是巧妙的伪装,不止骗过了自己,还骗过了奶奶,以及还有不知道多少孤独的老人。他同时感受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晚辈们的委屈——子孙未必不关心老人,只不过成年人在世界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却不知背后却被这样的人钻了空子。
简常彻收回手踹进裤兜里,笑容没了,表情也冷下来。他双腿略略分开,头朝一旁微为歪着,透出一丝痞气。宗迟这才久违地反应过来——对啊,眼前这人,本来不就是个满身纹身、流氓气十足的混混吗。
简常彻再次开口了,他语气中的温度已经降低了很多,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时还要冷漠。“我本来只是觉得,如果能够一两句话说开的事,留下误会没意思,因为你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或者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惹到你了。但是你要实在不愿意沟通,我以后也不会烦你,毕竟也就是……那样的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以后就当做不认……”
“孙九常。”宗迟忽然打断了他。
简常彻:“啊?”
“孙九常,住在……原本住在我奶奶对门病房的一个老头。”
“我当然知道……”简常彻眼神暗了暗,说:“他上周去世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把自己唯一的遗产,也就是一套房子留给你了,对吧。”
“那不是唯一……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但简常彻已经反应过来,他虚起眼睛:“你翻我东西?”
“是不小心看见的。”
简常彻拧着眉毛,双臂抱在胸前,显出警戒的姿态。
宗迟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是你要上门找我理论的。
“要不是看见了这个,我还不愿意相信,不,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简常彻听愣了:“我解释?解释什么?”
“下一个是谁?是我奶奶吗?我奶奶在宗家的股份可比一套60坪的房子值钱多了,如果真的成功,这一笔做完之后应该可以收手了吧。”宗迟说,“之前呢?之前还有谁?”
简常彻:“你到底在说什么……”
宗迟:“如果还有别的受害者,再加上你自己的工资,大可不必住在那种连厕所都没有的房子里吧。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那个房子真是你住在那吗?或许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简常彻终于听明白了,因为他脸上从困惑到不可置信,最终化为震怒。简常彻怒吼的声音在停车场回荡:“宗迟,你他妈脑子有病吧!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图那几个破钱!”
那一刹那宗迟以为对方要动手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简常彻动手,就像之前那样。那样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还手,用拳头和鲜血发泄这么多不知如何处理的情绪和信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孙九常把房子留给你了,是不是?”
当那一拳终于落到宗迟颧骨上的时候,他脑子嗡鸣,嘴里立刻泛起血味,却不知怎么有些想笑。疼痛化作扭曲的快感,转移了一些更深处的钝痛。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没有还手,只是冷笑一声:“这样最好,我本来还有些害怕你会跟我讲什么悲伤的故事。殊不知,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悲伤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也是悲伤的故事。”
他这样说完之后,对面倏然静了。
良久之后,简常彻开口道:“好。”
他咬肌绷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然后又说了一次:“好。”
简常彻拳头仍紧紧捏在身侧,但他没有再动手,那原本鲜红的怒火逐渐下沉,成为了青焰,最后熄灭化为灰烬。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看着宗迟。
“你没资格说别人的故事廉价,你只关心自己的故事,也误以为全世界就你的故事最重要。其实不然,你的故事最可悲,因为你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自己。”
“不是所有事都是关于你的。”简常彻说。
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或是讥讽。他不住地点头,好像在极力说服自己说些什么,又像是在拼命控制自己别说什么。
宗迟心里一跳,没来由地紧张,期待对方再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解释吗?还是否认?亦或是干脆承认了也好。
承认了,他也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简常彻一个字也没有说,一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1章 深渊大厦
之后的一个月,简常彻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解英槐的关系,两人见面自然是避无可避的,其实想来在认识简常彻之前宗迟早已见过他无数次,只是那时候对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背景板、工具人,所以也从未留意过。然而如今就不同了,病房、走廊、电梯、大厅、停车场,甚至男厕所,宗迟感觉自己不管走到哪都能撞见简常彻。
然后他能感觉对方也尽量躲着他。
有时候他在奶奶病房连续呆个好些个小时都见不着简常彻——输液或检查是趁他来之前就弄好,拔管的时候就换成了其他护士。对方对他那毫不遮掩的冷硬疏离和置之不理,起初让这一切的存在感到更加强烈,且难以忍受。而后这种不适逐渐深刻,成为了一种惯性的折磨,好像经年的胃痛,因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久而久之,甚至连解英槐都有点奇怪了:“最近彻彻是不是忙啊。”
宗迟含混道:“大概吧。”
“哦,”解英槐也没多说什么,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又说:“可能是真的忙,最近这层楼多了不少病人。好像隔壁住进来一个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得癌症了。”
“哦。”宗迟有些心不在焉。
“对比起来,我算不错了,好歹活了这么打一把年纪,该过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最好的和最坏的那些日子也是和你爷一起度过的。”
“别这么说奶奶,你还有好些日子呢,我都陪着你。”宗迟抬起头,语气不太高兴。
“不过那天彻彻还被护士长骂了一顿呢。”
宗迟有些惊讶:“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他偷偷给那个女孩儿带了些化妆品。”
“啊?什么?”宗迟愕然道。
解英槐微笑起来:“好像是有同学来看她,可能里面有喜欢的男生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女孩儿就拜托彻彻给她偷渡了化妆品和假发,结果被女孩儿爸妈发现了,发现的时候她嘴巴上口红印子都还没擦干净。对方爸妈好像都挺传统、挺严厉的,小姑娘从来没化过妆,估计是住院的时候憋坏了,所以想找点什么事儿玩吧。”
宗迟听着哭笑不得。
“虽然家长没追究什么,毕竟孩子在医院已经够可怜的了,但护士长还是把彻彻教训了一通。”
宗迟听完后若有所思,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联系。
某日他正巧路过隔壁病房,有意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不料和病床上的女孩儿对视了个正着。对方大方地笑了笑,宗迟也不好装没看见,和她打了个招呼。
“嗨,帅哥!”
宗迟哭笑不得:“你好。”他指了指隔壁,说:“邻居,和你打个招呼。”
“这是什么神仙医院,这么多帅哥。”女孩儿看着最多也就初中年纪,因为消瘦而显得眼睛极大,但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
宗迟想到女孩儿是得了癌症,但除了她那剃短的光头之外,瞧她开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
“你也很可爱。”宗迟礼貌地说。
姑娘瘪着嘴耸耸肩:“不行啦,头发都没了,而且还没有眉毛,嘴唇也没什么颜色。”
“什么没有眉毛,”宗迟纳闷道,“你不是有眉毛吗?”
“哎呀你不懂,就是眉毛很淡的意思。”她笑着说,“你们直男是不是都这样,光能看出画没画口红而已,没涂口红就以为是素颜。”
宗迟心想——我可不是直男。
“好烦啊,”女孩儿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头顶,“上次好不容易搞到一点化妆品,想拍个好看的自拍的,但是手太残了。”
宗迟眼睛一亮,明知故问道:“化妆品,你自己买的?”
“怎么可能,我拜托另外一位帅哥帮忙的。”她眨眨眼,然后又有点沮丧:“不过好像害他挨骂了,下次送他个巧克力赔罪吧。”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进一步叹了口气。
宗迟煞有介事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女孩莫名道。
“可惜对我而言,你年纪太小了点。”
女孩愣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宗迟也难得地笑了。他摆摆手:“我走了,等你长大再回来。”
女孩儿在身后遥遥地喊:“帅哥再见,等你!”
虽然只是玩笑之语,但宗迟也没能料到这短暂的邂逅竟如此之快就成了永别。此后不过两天时间,那姑娘被推进了手术室后便再没能活着出来。当奶奶语气低落地告诉他这件事时,宗迟太过震惊,甚至没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应答,便下意识站起来往隔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