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杨发现,哥哥很少出门,常常在房间里一呆就一整天,偶尔被爸爸妈妈劝说着出门,也是去白医生的咨询室。
他想邀请哥哥一起出去玩,却总是不敢开口。
时间匆匆而逝,次年的五月份,沈栖小腿里的钢板需要取出了,他又经历了一场耗时一个多小时的手术。
术后,骨科的医生对徐东程说:“唉,他之前本来就伤得重,手术后又没有养好,以后啊,虽然不影响行走,但是绝对不能剧烈运动了。”
徐东程叹气,送走了医生。
沈栖手术后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出院后近三个月,小腿上都使不上劲,一直到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才渐渐地可以正常行走。
如医生所说,他预后不良,走得缓慢些便看不出来,但是跑步已经是不可能了,走得快了,也有些跟不上。
腿伤基本恢复之后,沈栖第一次一个人来到了白医生的咨询室。
他每周有固定的时间,徐东程和阮长苓不管再忙也会陪着他一起过来,风雨不改。他厌恶这种谈话,却又常常拒绝不了他们。
这一次他想一个人走走,便坚持一个人过来,一个十八岁的人了,整天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真的很压抑。
一年多的谈话里,白医生总是和他聊小时候的事情,聊溏沁镇,聊童年时代的事物,聊家门前的青河和柳树。有时是让他画画,毫无头绪地乱画,然后听白医生给阮长苓讲些莫名其妙的寓意。
沈栖统统无比配合,他什么都无所谓了,生无喜,死无悲,活着不再是为了生活,只是碰巧活着,而死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阮长苓是个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女人,仅此而已。
沈栖到的时候,白医生刚送走前面一位客人,见了他来叫助理给他倒水。
捧着一杯热水,沈栖盯着水面发呆。
白医生问他:“今天我们聊聊高中吧,柳城一中可是个不错的学校,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人,或者有意思的事情?”
不受控制地,他脑海里浮现了周景棠的脸。
白医生终于在沈栖脸上看到一丝生动的表情了,他连忙继续问:“十六七岁的时候肯定特别有意思吧,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沈栖低着头,难得地开了口:“上课的时候,很困了,或者走神了,后面的人就会蹬我的凳子,他大概是想炫耀他个高腿长吧。”
白医生笑了笑,说:“那这个后桌的同学,还真是欠揍呢。”
“是挺欠揍的,”沈栖说,“可是没人敢揍他,因为他打架很凶的。”
白医生挺吃惊的,因为他和沈栖接触一年多了,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他在引导性地说话,沈栖常常都是沉默的。这是第一次沈栖说了这么多,而且他说着那个人欠揍,眼里却晕染着温柔的颜色。
“方便说说,这位欠揍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吗?”白医生问。
沈栖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自然地说出周景棠的名字了,他想要说出来,却觉得心口闷着疼,只能摇头作罢。
“他是你的朋友吗?”白医生说,“他应该是一个很调皮的同学,你很安静,性格很互补呢。”
沈栖沉默不语。
白医生想了想,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沈栖说。
他喜欢他,从未说出口,却也从未忘却过。
“跟我聊聊他吧,”白医生说,“很好奇我们栖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沈栖说:“他特别坏,霸道,凶起来的时候挑着眉,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他还很暴躁,打人很凶。他还小气,老是生气,一生气就气鼓鼓的。”
白医生一直在细细地观察沈栖,他说这些的时候,和以往的差别很大,他不再是麻木着一张脸,眼里的情绪很深。
他想沈栖喜欢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很张扬的男孩子。对于沈栖喜欢男的这件事情,他毫不吃惊,他养母把他当女儿养大,性别意识早已经模糊不清,他喜欢男孩女孩,都是可能的。
白医生说:“怎么听你这么一说,这位同学不讨人喜欢呢?”
沈栖想,不讨人喜欢就不讨人喜欢吧,喜欢不喜欢都没有意义了。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大概是已经在他生命之外了。
晚上白医生打电话给徐东程的时候,本着尊重病人隐私的原则,他总结性地告诉他,沈栖的性取向问题。
徐东程和阮长苓聊了很晚,他们都明白,沈清竹害了沈栖一生,他以后不会有孩子了,注定是一生的缺憾。沈栖喜欢男也好女也好,只有他还愿意去爱一个人就好了。
他们所求,只是沈栖能好起来。
沈栖再次坐到白医生的心理咨询室的时候,白医生再次提到了那个后桌的同学,问沈栖:“后来呢?那个同学,后来还有联系吗?”
沈栖说:“没有后来了。”
后来,他喜欢的少年在一个寻常天上了一辆车,和他约好了再见,便再也不见了。
后来,白医生再也问不出关于后桌那个少年的点滴了,沈栖短暂地提及了他,从此之后闭口不谈,眼里的温柔重新淡去,又是一片漠然了。
所有人都以为沈栖已经有所好转了,他正常的吃饭,也不再夜夜不眠不休了,常常会在花期的时候在花园里守着一枝玫瑰开花,偶尔还会和徐晓晓徐杨一起走五子棋。
他似乎恢复如常,偶尔还会有浅淡的笑意。
阮长苓以为自己守到了曙光,直到两年后,一个平常无奇的午后,她和沈栖从超市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过斑马线的时候,一辆车没刹住车直冲冲撞了过来,沈栖推开了她,自己却没有要的意思。
她看到沈栖站在原地,明明有躲开的余地,他却直直地站着,眼里连恐惧都没有。
他眼里平静得没有波澜,甚至在车即将要撞过来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睛。
阮长苓愣住了,直到车停在了沈栖面前,与他之间已经没有距离了。
她崩溃地哭了出来,抱着沈栖哭得泣不成声。
这件事情她后来并没有告诉徐东程,只是她已经认清楚了,她的孩子其实从来就没有好转过。
他不爱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像曾经那般刻意寻死了,可是他也并没有想要好好活着。他就像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届时是2005年的秋末,阮长苓心酸地发现,她的孩子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永远都是只是礼貌又疏离的阮姨。
阮长苓一心想着弥补,她甚至放下了工作,生活的重心都放到了沈栖身上,他每天多吃一口什么菜她都放在心上,只想着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是后来,沈栖对她说:“阮姨,不要这么……刻意地对我好,就好像您,很爱我一样。”
“可是,您不爱我,不是吗?”
“我只是您,曾经想要杀掉却没能杀死的孩子。”
“不要表现得您很爱我一样。我曾经也认为妈妈很爱我,可是她爱的是她的女儿不是吗?”
“她的女儿死去了,您的儿子也死去了。”
沈栖说着这些的时候,阮长苓甚至不敢流眼泪,她总是觉得自己在沈栖面前罪孽深重。
可是即使带着负罪感,她仍然是爱他的,即使是在以为他不在这个世上的那些年里,他依旧是她只要想起来就觉得心疼到要死去的孩子。
沈栖已经怕惨了这种情感了,沈清竹让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的心已经包裹在坚硬的壳子里,再也不敢露出分毫了。
☆、第三十六章
2006年年末的时候,徐东程给沈栖换了心理医生。
沈栖在白医生的咨询室治疗的时间有三年之久,国内外各种各样的药物都吃了个遍,时间一长,各种副作用也出来了。
沈栖厌食越来越严重,一开始还能逼着自己多少吃一年,后来吃什么吐什么,一米七三的人体重只有两位数,低血糖严重到常常昏倒。他渐渐开始掉发,人也易惊,多梦,出冷汗。
阮长苓急得团团转,挂了专家号,叫停药,可白医生这边又说沈栖情况不算稳定,不可以停药。
她急得和白医生吵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儿子乱七八糟的药吃了快三年了什么才叫情况稳定。
后来,徐东程做主停了药,也换了心理医生。
新的心理医生是回国的海归,是个幽默风趣的青年,叫张浩。张浩是徐东程经津大的一个心理学老教授推荐的,据说在国外学的是什么新式的心理疏导,主张便是少用药原则。
沈栖去见过张浩几次,他如今已然不会再歇斯底里,坐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攥着手心,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有时甚至可以笑着和他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张浩见到沈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干净到近乎透明的少年,骨瘦如柴,却好看得不像话。于是后来他和好友钟承霖聊天提到美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随口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如沈栖。”
钟承霖随即问:“沈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