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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 (布洛卡区)


  程声一来,这间房彻底变了。程声目睹张沉开车从他的录音棚把所有日用品和衣服搬回来,原先空荡的客厅卧室一日之间变得逼仄,即使这样张沉仍不满意,下午又开车载程声去附近的家具城,来来回回选了很多他平时用不上的家具。
  他们在家具城里逛了一整个下午,如同一对要布置新家的夫妻,程声在这种氛围下有些飘飘然,一路摸着家具,脑子里认真规划他们的家——客厅地毯要换成暖色调,墙上挂些能让人心情舒畅的画,阳台再置办一张榻榻米,晚上他可以和张沉一起靠在阳台上喝酒弹琴。
  这种新婚般的心情跟了程声整整一天,走路像踏在云里。隔天程声回了一趟自己租的一居小屋,把为数不多的衣服、日用品塞进几个大行李箱中,一个个拖出门时正巧遇到对门睡眼朦胧的Frank。
  Frank一身睡衣,脚上半踩着平日里工作常穿的皮鞋,手上只拿一只钱包,见楼道挤着堆行李,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程声,“你要干什么?”
  程声正往出搬最后一件行李,腰弓着,头也不抬,“我要搬家了,原本打算搬完再跟你说。”
  对面“啊”了一声,接着是提提踏踏的鞋声,Frank走来他这边,支着一条腿上上下下看程声,半晌后又问:“你搬去哪里?”
  “我结婚了,以后就不一个人住了。”
  对面的Frank愣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他嘴里咕咕哝哝,大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多会儿结的婚?怎么没告诉我?”
  最后一只行李箱也被拖出来,按顺序排在楼道间,程声直起腰,手在面前扇风,轻松地说:“前几天刚结,我自己这几天还没回过神呢,原本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你。”
  Frank面上再也没刚刚那副瞌睡样,一双深眼睛瞪开了,接着问:“你和谁结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说着他觉出不对劲来,又问:“不对,你们这里结婚不是要大摆宴席吗?就这么随便结了?”
  问题刚问完,电梯门大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老熟人,张沉手上拿着两瓶可乐,一瓶递给额头冒汗的程声,一瓶自己拧开。
  他注意到挨墙站的Frank,自然地朝他打了个招呼,之后扫了一眼楼道里几只行李箱,很快转头问程声:“就这些?”
  一旁的Frank还瞪着眼,盯着正在喝可乐的张沉大半天才不尴不尬地回应刚刚那句招呼,他再看向程声,眼里不知是惊讶还是无措,程声接到他的眼神,却朝张沉的方向扬扬下巴,用口型对Frank说:“就是他啊。”
  这两人实在坦然,倒把Frank衬得像局外人,他朝程声用力扎眼表达疑惑,对面程声却朝他坚定地点头,再拿口型对他说:“我是同性恋。”
  Frank张了张嘴,嘴边肌肉紧缩着,表情僵硬,面上全是不敢相信,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两只脚蹭着把半踩着的皮鞋穿好,直愣愣站着,接着他又看到程声做了一个抱歉的动作,小声对他说:“之后再慢慢告诉你。”
  回去的路上程声倚着车窗吹风,但车没开多久前面却堵出一条龙,半天没走一米,张沉把火熄了,也倚上车窗,随口问旁边的程声:“你跟他说什么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受了惊吓一样。”
  程声听了回过头,只见张沉靠在车窗边,只留给自己一个侧脸,心想这人做朋友谈恋爱同居还真一个样,却也发不出脾气,老实答:“我说我和你结婚了。难道不是吗?咱们两个除了没地方领证,和结过婚没什么不一样。”
  张沉侧头看他一眼,问:“你不怕下周全公司都知道?”
  “Frank不会告诉别人,我了解他。”顿了顿,程声又问:“我这么说出去,你不会怪我吧?”
  张沉说:“无所谓,我们这样无所顾忌下去迟早要被人发现,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说完他侧头瞧了瞧一脸紧张的程声,手指弯起来戳了戳他的鼻尖,“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出逃的贵公主。”
  这句不常有的玩笑话让程声反应很大,伸手不轻不重打了一下张沉的腿,没用多少劲,反而像打情骂俏,打完后他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但很快承认:“公主就公主吧,那你是什么?把公主撬走了的骑士?”
  刚说完程声放在张沉腿上的那只手就被覆着翻过来,张沉关注着前面的路况,底下的手却包着程声的手,手指一直挠他手心,反问他刚刚那句话:“你撬我还是我撬你?”
  程声觉得手心痒得慌,还觉得这动作暗示性极强,马上投降:“我撬你,但你可真难撬!一撬就撬了十年,才微微撬动一丁点,反而你一勾手我就没魂似的跟你跑了。”话说到这,他往张沉肩上靠,换了副意正言辞的语气,一根根掰指头跟他数:“二环里的四合院我也不住了,我爸的车除了我们见面第一天我再也没开过,天天坐你这辆,除夕夜不回家和你在一起,我爸准要骂我白眼狼!”
  可讲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展开的手指再合上,刚刚还眉飞色舞的表情忽然落下来,嘴里闷闷挤出一句话:“那些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我说出来干什么,丢人现眼。”
  说着旁边人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头发全打乱,说:“真没见过比你还喜欢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前面的车终于有前移趋势,张沉重新开火,程声也把脑袋从张沉肩上移开,老实坐着。
  嗡嗡的引擎声响起,程声也跟着想起什么事,又问旁边人:“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之后是不是没空做音乐了?”
  旁边人认真开车,随口道:“基础的在家就能做,录音混音等周末去录音棚做。”
  程声呼了口气,瘫在副驾上,他扭头看车窗外的夜景,犹豫半天又问:“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想知道你这十年到底怎么过来的。”
  张沉正在打转向,看着前方的眼神认真,他没排斥程声的话,却不爱多谈以往难熬的日子,只说:“其实没什么,我很幸运。”
  “幸运”这个词让程声猛地看向他,程声不敢相信他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直勾勾看张沉开车的侧脸,想从上面找到些抱怨或愤恨的蛛丝马迹,可张沉却很平静,车拐向另一条大道,张沉甚至再重复了一遍“幸运”这个词,程声只能得出他的确这样想的结论。
  张沉察觉到旁边的人没说话,把他心理摸了个大概,自顾自解释起来:“我们乐队是在我大学时组起来的,那时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去隔壁音乐学院听课,另一件是乐队排练。如果有一种东西能把自己全部放进去,生活本身好不好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能遇到这种东西很幸运,很多人都遇不到。”
  程声把刚刚不知收敛的眼神收回来,倚着车窗静静地听,一直没再开口。
  张沉说能让自己无所谓生活到底怎样的东西叫音乐,这让程声忽然想到很多个夜晚,自己从梦里惊醒,胳膊毫无章法地在旁边来回摸,旁边的位置却空无一人,他光着脚下地,漫无目的溜达到客厅里,客厅中央有束被压平的光线,像是从门缝中挤进来,程声跟着这束黯淡的光来到书房门口,偷偷往里看。书房里张沉戴着耳机靠在椅子上,他身上挂着熟悉的睡衣,一只手握鼠标,另一只手时不时在键盘上弹几个和弦,是在赶工写歌。他看过为数不多几次张沉和乐队其他人的排练,触碰到音乐时张沉的表情和平日里在公司工作时完全不同,工作时张沉总皱着眉,和同事大多点头之交,爱趁午饭晚饭时间去天台,什么事也不做,只倚着天台吹风,没人知道他吹风时在想什么。浸入音乐的张沉却自由松弛,好像一颗找不到归处的螺丝正好卡上对的位置。程声趴在门框上看了很久,眼睛一直固定在这张浸在光线里的背影上,他看着看着心里某处一抽一抽疼起来,他好像在张沉身上看到从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时对摇滚最纯粹的向往。最后程声让自己的身体慢慢离开门,独自一人去阳台上抽了半包烟。
  一路上程声一直有些恍惚,车已经熄了火人还倚着窗发呆。原本几缕不清晰的思绪在每一次面临矛盾时无限膨胀,他脑子里循环张沉挤时间通宵做音乐的模样,心里不断有愧疚溢出,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自私地把张沉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
  张沉从驾驶座下来,车门合上也不见副驾上的程声出动静,他走去副驾那边敲了敲玻璃窗,问里面的人:“你不下来吗?”
  听到动静程声才终于回神,拿着包下车。
  家里布置得温馨,原先沙发后大片空白被他们前一天刚买的画框排满,茶几上清一水玻璃杯中夹了两只显眼的瓷杯,一只橙色一只墨绿色,顶灯也是暖色,好像他们那晚躺在野外弹琴唱歌时一起欣赏的落日余光照进家里。
  程声换了拖鞋,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窝在沙发上,张沉在厨房处理上午超市里买回来的食材。
  电脑屏打出阵微弱的光,程声在这阵光中发呆,脑子里循环刚刚车里他和张沉那番对话,但忽然那些关于生活和音乐的谈论变成前一阵回云城时张立成对张沉这些年来毫无渲染的陈述以及对自己的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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