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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 (布洛卡区)


  可张沉忽然打了个左拐,抄小路开了几分钟,停在一户小区门口,眼睛没看他,话却是对他说:“你家小区到了,下车吧。”
  程声愣在副驾上没动,甚至连头也没转。等刚刚极度失望的心情终于压下来,他才忍着泛酸的心用平和的语气问旁边人:“你下周末要回云城?云城也和北京一样变了样吗?”
  张沉说:“变得更多,你大概要认不出来。”
  程声“哦”了一声,缓缓打开车门,但身子没动,他还想知道点什么,又继续问:“那你家呢?咱们晚上总去偷偷接吻的那个公园怎么样了?”
  张沉这次把火熄了,靠在驾驶座上放空,隔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我没家了,公园也没了,全被拆了。”


第41章 张沉的世界
  云城领导换了批人,上任便大刀阔斧改革,要把这个重工业城市改成资源友好型城市,?城里处处是蓝天白云的标示牌,上面印着“碧水蓝天工程”,第三钢铁厂被拆成百货商店,三钢家属院占据城中心,拆迁时被戏称发财院,被拆了家的工人一人一大捧金,每个人脸上都笑呵呵。但钢厂的大烟囱竟然奇迹般被留下来,新上任的领导说这烟囱是他的童年回忆,舍不得拆,于是逐渐现代化的高楼旁竟矗立着一只高大而破旧的黑烟囱,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
  张沉的家被拆出六套房,三套云城本地房,三套后来去北京买的房,还有一套六环开外的录音棚,从那里一直往东南开能开到河北廊坊。
  海燕问他:“你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要买六套房,住得过来吗?”
  张沉说:“我只住一套,其他五套观赏用。”
  张沉还说:“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家住四合院,从小就念最好的学校,后来我和他不再联系,但如果他读硕士博士,也一定读的是最好的学校。”
  海燕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张沉说那是意外,他的人生里只有这一个意外。
  海燕又问他:“那你喜欢意外吗?”
  张沉想了想,说:“我很讨厌他,因为我记仇,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好的坏的,正经话还是玩笑话。”
  海燕作惊讶状,一惊一乍叫唤:“第一次听你说讨厌别人,那你肯定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咯!”
  张沉的第一份工作是Java工程师,在海淀上班,月薪四千,第二年五千,公司给他办了北京户口,转户口时张沉没有丝毫开心,反而一直被一种奇异的耻感包围,他原本不会对这样的事感到羞耻,但程声一直像面镜子一样映着他,张沉从派出所走出来望向天空,天空对他说:“表现不错,赐你一个。”
  有时候张沉路过程声的高中,会莫名其妙产生一种荒谬冲动——去买一件他们学校的校服,什么都不做,就挂在衣柜里观赏。
  张沉对观赏有执念,他的录音棚除了全套设备还塞满乐器,有的乐器他分明不擅长也要买来硬塞进录音棚。为了买钢琴、多轨机、母带机、监听音箱,他卖掉三环一套房,然而事实上张沉钢琴弹得很烂,因为他十八岁才接触这种需要从小练习的乐器,和程声那样三岁起就被家长按在钢琴前的人远无法相提并论。
  说到程声,张沉开始困惑,他已经彻底忘记程声的脸,只恍惚记得程声大概是一个很瘦很尖锐的男生,腰上没肉,再往下摸有一丁点肉,整个身体摸起来像在摸一把骨头。说到骨头,他的骨头不大好,被程声一棍打成骨折,因为没钱一直拖着没治,慢慢自愈后落下根子,一到下雨天就会阵痛。
  因此他恨上程声,不仅因为这件事,很多事都在后来痛苦的生活中反复折磨他——譬如程声告诉他自己中学的名字,张沉当时没有反应,直到研究生来北京后才知道那几乎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学;譬如他发疯时对妈妈说的那句“你们家这么破烂怎么给他未来”多么高高在上,他说这句话时起伏的尖锐语调每晚都会在张沉脑中循环,张沉很想问这个人:你觉得这是破烂,可它却是我从小长大的家,很丢人吗?再譬如程声告诉他老程在某处就职,可后来看到云城领导下马时被查出上亿贿款时张沉才明白,当官的哪会有钱,有钱的是他这样早年间的城中心拆迁户,老程有钱因为他是吸血鬼,云城领导吸云城的血,老程这样的人吸无数个云城的血。
  但程声不像吸血鬼,他虽然出生就享尽一切红利,却会摆出天底下最可怜的表情,他会边骂人边委屈得红眼,先动手打人自己却淌一脸眼泪,再加上他很瘦,穿衣服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张沉才是吸他血的那个人。
  张沉更加憎恨自己,因为他让程声留在自己身体里。偶尔张沉会觉得自己某些动作很程声,比如在鼻子耳朵上穿刺,比如在皮肤上纹东西,比如莫名其妙玩起摇滚,他不知道究竟是程声激起他身体里某种潜力还是纯粹把自己的特质留给他。
  回录音棚的路上张沉一直在想程声,他看起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至少在外形上看是一个稳妥的成年人,只不过一说话就要露马脚,谈正事时手指都在抖,两次回去的路上装疯卖傻想和他一夜情,也许夜夜情。张沉想把他赶下去,又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对陌生人变得平易近人,最终什么强硬措施都没做,只是迂回婉转地拒绝他。
  张沉看着他逐渐漫上失望的脸,想说:我们能不能当作不认识?把所有美好留在十年前暑假最后一周,我不想破坏那一段感觉,不想沾你口中爱情这种疯东西,沉重的事我受够了,我想无牵无挂过后半辈子,把人生全献给音乐,永远自由,永远活在风里。
  回到录音棚后张沉洗了个澡,穿着睡衣趴在工作台上处理一直没做满意的demo,他做了三版,却觉得一版比一版难听,做到后来全然已经忘记这首歌究竟要表达什么。
  一直到后半夜,张沉才草草收工准备睡觉,但他身体沾床还没仨小时便被闹钟吵醒,外面天大亮,他起床打了杯两杯黑咖啡,空腹喝完后又去厨房煎了片面包和荷包蛋当作早餐。
  今天是张沉在原公司最后一天,他早早去公司打卡收尾最后一段工作。公司里他带的两个实习生舍不得他,看着他在工位上收拾东西的背影说:“张工,你走了全公司就再也没人公费带实习生出差旅游了,我们会想你的。”
  张沉前几年一直做技术岗,即使后来为了把时间留给做音乐而转非技术岗,周围同事仍然习惯性喊他张工。他仔细清理自己的工位,对身后带了半年的两个实习生说:“想我可以周六来Bli看我们演出,我请你们喝酒。”
  后面两个人不大好意思地笑:“偶尔去看看,但你们的歌太小众了,欣赏不来,听多了脑仁疼。”
  他们刚来公司时无意发现自己上司有乐队,趁周末偷跑去音乐节看演出,结果在铺天盖地的刺眼光线中看到自己上司在台上拿音乐发泄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和贝斯手一起往观众席洒水扔话筒,结束时还把吉他弦崩断两根,吓得再也不敢去看他们的演出。
  之后公司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张工有支乐队,吉他贝斯键盘样样行,两个实习生猜他们上司一定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会这么多乐器,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张沉偶尔听过几句讨论自己的谣言,但都笑笑过去,从未解释过。
  午饭时同事一起点了炒面,但张沉爱吃垃圾食品,抱着盒炸鸡一个人去了公司天台。他趴在天台栏杆上向远望,层层高楼叠在一起,仿若要把整座城挤破、要把天冲烂。张沉想起他趴过的栏杆,他不知多少线的家乡小城,他常走过火车站东边的老桥,可他站在那里只想往下跳,因为那时他能看到的只有满眼黑,黑烟黑雾,粉末状干燥呛人的黑色空气。他再看这一线城市的壮阔群楼,开天辟地般拔地而起,只觉得那里面有他的血液,有好多人的血液。
  晚上同事给他办欢送会,其实全是张沉请客,几个女同事推拒说要减肥,张沉说不肥为什么要减,那几位女同事有了借口,于是火速转移阵营,说好久没吃火锅了,偶尔吃一次没关系。
  饭桌上同事们问起辞职后的去处,张沉说创业公司,其他人惊得停下手里筷子,隔壁组和张沉关系好的男同事问:“现在是个人都喊着创业,靠谱吗?”
  张沉说:“靠谱,创始人能力特别强,从谷歌辞职回来的。”
  其他人稀稀拉拉一阵“那不错”,之后便再不谈工作上的事,专心从红油里捞羊肉。聚餐结束,张沉研究生后第一段职业生涯到此为止,他今天喝得不少,有些微醺,打开手机给程声发去一条短信:周五早上我带着入职资料去你们公司。
  但那边很久都没再回复。张沉无所谓,打了辆出租车回自家录音棚,出租车师傅听他报路名,“喝”了一声道:“这都要开到河北去了。”
  张沉靠在后座,把车窗开到最大,头发在风里翻飞他也不在意,迎着夜风小声哼九年前写的专辑,被程声说唯一一张有人情味的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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