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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之陨罪书 (初禾)


  不久前在审讯室,他竟然睡着了,回忆也因此中断。高大的男人指着院子里被束缚的人,那是个比他父亲还要矮小瘦弱的中年男人。
  他必须杀掉对方,就像杀掉那个企图侵犯他的大学生。
  他摇头,不愿意,不断往后退缩,大喊大叫,想找到父亲,他害怕得掉泪,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
  高大男人将他拉到一旁,抓鸡仔似的捏着他的两条手臂。他拼命挣扎,可是毫无作用,那双手就像铁钳一般,几乎将他的骨头折断。
  高大男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不久,又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往他的血管里扎针,他不配合,血管被戳烂,流了很多血。
  那一管冰冷的药水还是被推进了他的手臂,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昏沉,却又亢奋。他似乎不再是他,但拿起斧头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走向那个干瘦的异国男人,对方跪在地上疯狂求饶。
  他举起斧头,心里有个声音说停下来,但他停不下来。
  斧头砸下去,红白色的粘液像喷泉一般爆涌,带着一种生命垂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打在他脸上。
  我又杀人了。他想。
  上次杀死那个大学生,是要反抗对方的侵犯。那这次是什么呢?他要反抗谁?
  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随之倒下。地上是从那个可怜男人身上流淌出来的生命,沾了他浑身腥红。
  他被拖起来,仍是像只任人丢来摔去的鸡。
  “起码会杀人,是个天生犯罪者。”他听见有人这么说。
  那一刻他发疯般地想要反驳。
  我不是!
  可那些红色白色的东西让他根本叫不出来。
  他就是杀人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个犯罪者。
  他见到了许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被关在一个几乎看不到天空的地方,被“老师”高强度地灌输知识,每个月进行一次体检,每周都有智力测试。
  数年之后,他知道这里是“银河”基地,而他和那些孩子都是“银河”的试验品。
  试验品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真正的试验品是他们的母亲。她们经过了也许很痛苦的人体改造,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尘哀”。
  尘哀,尘埃,多形象的名字啊。
  渺小得像这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注定走向悲哀的结局。
  很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们的母亲,“尘埃”活着的不多,绝大多数在产下一到两个后代之后就因为衰竭过世了。
  但他的母亲却还活着,和他一样被束缚在不见天日的基地,名叫叶铃兰。
  他觉得自己比叶铃兰幸运,因为至少在基地,他能够自由行动,他在网络入侵上打败了一群比他年长的人,进入了被重点培养的梯队。
  所以他可以去天台上看看天空。
  叶铃兰却只能待在一间牢房里,他第一次见到叶铃兰时,那个女人身体上连接着至少十条感应线,憔悴又丑陋。
  他从“老师”处得知,除了他,叶铃兰还产下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比他小三岁,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自那以后,叶铃兰就再也无法生育,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尘哀”。
  可这粒“尘哀”又偏偏没有死去。
  叶铃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悲悯,似乎还有内疚。她总是对他说对不起,妈妈救不了你,妈妈只能救一个。
  他不太能理解。
  她救了一个?哪一个?弟弟吗?
  噢,也许像他们这样活着,死去的弟弟才是被拯救了。
  他偶尔去看看叶铃兰,但后来他渐渐成了犯罪机器,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陪伴那个吊着一口气的女人了。
  18岁时,他遇到了顾允醉。
  将顾允醉带回来的“老师”名叫黄伟,那一批回来的少年不多,起初他并未注意到顾允醉,但是顾允醉很快展露了非凡的才华,轻而易举打败了“老师”,以及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15岁的顾允醉盯着他,那目光像一头饥饿的狼。
  他立即就被顾允醉所吸引。
  当年才被带到“银河”来时,他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可就连“老师”,也没有告诉他答案。
  他摸索了很多年,才知道“尘哀”的存在。
  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方一点,让顾允醉不用耗费那么多精力,就知晓一切。
  真相是惩罚,是徒刑,他很高兴,很快就有一个少年和他一起承受这徒刑。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在听他讲完人体试验、基因改造、“尘哀”之后,没有露出他期待中的震惊和恐惧,只是长时间地坐在原地,眼睛看向光洁的墙壁。
  “喂!”他很不满意,伸手推了推顾允醉,“你在想什么啊?你……”
  顾允醉忽然转过脸,以一种探寻的视线看向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害怕这种情绪了,“老师”、叶铃兰,还有那些端着枪的人,都很难再让他害怕。
  但是顾允醉看着他的时候,冰冷的恐惧湿腻地盘在他脚下。
  顾允醉冷笑一声,“我在想,你这个人,怎么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第163章 尘哀(13)
  柳至秦摁下门口的开关,顶灯一下子亮起来。他侧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花崇走进去,看见沙发上摊开的毛毯。
  “你不该跟我过来。”柳至秦合上门,叹了口气,“这儿睡不好。”
  花崇看他一眼,含着几分责备的意思,“那我该去哪儿?回家?”
  柳至秦无奈地笑了笑,“你来回奔波,明天很可能有新的任务,我想你安安稳稳休息一下。”
  花崇走近,在柳至秦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柳至秦身后有张靠椅,这个力直接将他推到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望着花崇。
  这间他待了好些日子的临时看守室有两个顶灯,他刚才只开了一盏,那盏在靠近门的一侧,而他们一站一坐,都在黑暗的一侧。
  亮着的顶灯在花崇身后,光线斜着打过来,将花崇的阴影整个投在他身上。
  他就像是被一颗名为花崇的小星球困住了。
  因为背着光,花崇的五官极深极沉,瞳孔黑而明亮,从眸底弥散出来的光坚毅却又是近乎温柔的。
  如果目光有实质,柳至秦觉得那应该是一段柔软的黑色锦缎。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强大,并且慷慨地将强大毫无保留地给与他人,也温柔,从不吝惜将温柔织成一双遮风挡雨的翅膀。
  柳至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花崇的脸颊,再摸一摸花崇的眼角。
  花崇靠得更近了些,双手先是放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将他搂住,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柳至秦闭上眼,右边脸颊贴在花崇上腹。
  那里的温度令他平静,浅淡的烟草味像一双稍显粗粝的手,正在缓慢地抚摸他多日以来得不到放松的神经。
  他很喜欢花崇身上的烟味,不浓,干燥且温暖,和花崇的呼吸混在一起,于他而言是种特殊的抚慰剂。
  但矛盾的是,他并不喜欢花崇抽烟。
  在洛城时,他们有时一起在露台上抽烟,风将白烟卷走,融化进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有阵子他与花崇互相监督戒烟,花崇并无烟瘾,被他收了烟与打火机,也就不怎么抽了。
  来特别行动队之后,遇到棘手的案子,花崇还是会跟他要烟。
  花崇看上去从容无惧,但是这些附着在衬衣上的烟味,暴露了花崇的焦灼。
  柳至秦鼻尖在他怀里蹭了蹭,紧接着整个鼻梁压了上去。
  花崇扶在柳至秦背上的手渐渐向上,抱住柳至秦的头,手指插入发间,轻轻捋了两下。
  空气里是沉重的呼吸声,柳至秦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是要将花崇的味道灌入肺腑。
  花崇低头,眼色沉沉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不禁想,突然得知的残忍身世,对柳至秦来说是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还是不可承受之轻呢?
  柳至秦可以表现得坦然接受,下次面对“银河”的任何人,面对顾允醉,不会有任何怜惜,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网络安全专家。
  柳至秦无法面对的仅仅是家人,无辜死去的父母,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兄长。
  柳至秦甚至无法亲口向他们道歉,祈求他们的宽恕。
  死亡给罪孽划上了休止符。
  对詹小芸来说,安岷永远是她疼爱的小儿子。
  对安择来说,安岷永远是相依为命的、引以为傲的弟弟。
  他们没有恨,他们只有爱。
  这才更重,更残忍。
  怀里的人在挣动,花崇将手放开。柳至秦抬起脸看他,眼白上有几缕红血丝。
  两人就这么对视。
  花崇忽然很庆幸,当年在全国军警联训中被091发现。
  这两年柳至秦给了他很多他不曾体会过的东西,而他也不是只顾着接受。他也能给柳至秦很多。
  在感情上他不算一个优秀的男朋友。可他独一无二,他给柳至秦的也独一无二。
  不管那些生命不可承受的是重还是轻,他都能和柳至秦一起扛。
  他是哥哥,他还可以多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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