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喝多了酒,”穆南城的声音依旧粗嘎,却能完整地讲出话来,“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好啊。”
孩子乖巧地应着,拿过桌上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凉水来。
“太凉了,有热的吗?”
“哦。”
小孩又颠颠地去接热水,热水一注入被子就烫得他一哆嗦,他直接把杯子给扔到了地上去。
“哎呀!”孩子嘟着嘴委屈地说:“叔叔,太烫了呀!”
如果不是人还飘着,穆南城真要骂一句蠢货出来。
“那你先放半杯凉水,再添一点热的。”
孩子只好把杯子捡起来,按照怪叔叔教的先盛了半杯凉水,又去拧热水阀,他一朝被蛇咬,就很是胆小,食指勾着热水开关的圆环微微往上一提,见有点热气冒出来,就立刻松开手,然后巴巴地把半杯凉水再端了过来。
穆南城此刻已经能坐起,除了有点眩晕其他一切正常,刚好将小孩哆哆嗦嗦的样子收进眼底,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冷水一饮而尽。
他耙了耙湿漉漉的头发,转头问小孩:
“宋萧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叔叔你认识我啊?”
“你是宋家的小少爷嘛,谁不认识你,”穆南城拍了拍沙发,让萧然在他身边坐过来,“小孩儿,我今天喝多了的事,你不要告诉给别人听,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叔叔这么大的人了,喝酒喝到难受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
“那你为什么要喝到难受呀?我妈妈说,酒喝多了会伤害身体,伤害身体人会死的!”
“因为我心情不好啊,”穆南城把茶几上残余的烟丝和粉末都用餐巾纸包起来,敷衍着小孩子,“我没有钱,也没有人关心,所以就喝酒,借酒消愁,你懂不懂?”
穆南城起身走进卫生间里,把包裹着烟丝和粉末的纸团扔进马桶,然后按下冲水键,他一转头,就见那小男孩蹬蹬蹬地跑进来,抱住他的腿,小脸仰得高高的,清澈的瞳仁黑白分明,亮晶晶的像是闪着水光,他憨声憨气地说:
“我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关心,我分给你啊!”
十七岁的穆南城和两年前桀骜又阴毒的那个少年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又经历了两年的世事磋磨后,更加明白这个世界的冷酷和人心的幽微,他甚至忘记了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一颗玲珑心尚未沾染半点尘俗的孩子。
他没有被打动,也没有被软化,相反的,孩子近乎炫耀的口吻深深刺痛了穆南城那颗敏感而乖戾的心。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这样一个小孩子,一出生就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多少人一辈子孜孜以求都不可能得到的,他却这样毫不吝惜地挥霍,他每遇到一个人就会这样大方地施舍吗?
穆南城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男孩,犹如磨刀霍霍的狼王用泛着幽冷光芒的绿眸盯视着绵软无辜的小羊羔。
他嗤笑了声:
“你也就是说得好听,你一个小萝卜丁,能有什么钱?”
“我有钱!”
孩子急切地在兜里摸啊摸,掏出来一把零碎的钞票都放到穆南城手里。
穆南城垂着眼:
“这点钱能做什么?给你买个变形金刚都不够!”
“我还有很多哦!”
孩子歪着脑袋,给穆南城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穆南城翻了个白眼:
“你那钱是你妈妈给你以后娶媳妇用的吧?这么多钱,你有身份证吗?提得出来吗?小孩儿羞羞,吹牛牛!”
孩子一下子被他问愣住了,他苦恼地扳着小指头默默响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
“那叔叔给我当媳妇!我的钱就给你管啦!”
穆南城一脚踹在小孩屁股上:
“小兔崽子,你皮痒啊,敢占老子便宜!”
孩子委屈地捂着小屁股:
“叔叔为什么踢我呀!”
穆南城转了下眼珠,蹲下身和孩子平视:
“你银行卡里真有这么多钱?”
“嗯呐!”
“卡带了吗?”
“没有哎!”
穆南城又想抽小孩屁股:
“那你说个屁!”
“我回家拿给你啊!”
“拉倒吧!被你爸妈知道,非扒了我的皮!”
“叔叔,”孩子仰着脑袋,伸出细嫩的手指轻摸他脸上的伤口,“你这里流血了,你跟人打架了吗?”
穆南城的脸色霎时一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喊道:
“然然,你在里面吗?”
“呀!”孩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一蹦老高,他绕着穆南城的小腿团团转,“我哥哥找过来了!”
“你们在捉迷藏?”
穆南城挑着眉问,他记得这小孩进来的时候有问过自己能不能在这里躲一躲。
晚宴快要尾声了,小孩子们吃饱了就会混在一起到处玩,这里是酒店,大人也不会多管,横竖是不会跑丢的。
“是啊!怎么办怎么办!我要被找出去了!”
穆南城双手插进孩子的腋窝,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走到房间的衣柜那里,一手拉开衣柜,把小孩放到上面宽大的格子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和蔼可亲地笑问:
“藏这里怎么样?”
“好啊!”孩子高兴地拍着手,还急急忙忙地要把柜门给关上,“叔叔叔叔你去开门,千万不要告诉我哥哥我在这里啊!”
小傻蛋,穆南城关上柜子,然后走去打开房门。
门外的宋枢衡已经把这条长廊上所有的房间都找了一遍,拐角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间,他正想拧开门把进去,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有事?”
穆南城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是他个子太高,十三岁的宋枢衡被他冷冷地俯视着,竟是无措地退后了一步。
“那个,”宋枢衡温声问,“请问您看到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了吗?就是晚上在台上弹钢琴的那个。”
“没有。”
穆南城言简意赅地回答,顺手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室内一下子暗了下去。
宋枢衡原本还想进去把柜子和沙发底都找一遍,毕竟这里的宾客大多认得萧然,会帮着弟弟瞒他也不无可能,他看到穆南城关了灯,锁了门,便不疑有他,继续去别的地方找弟弟。
穆南城后来就离开了那家酒店,他当时已经彻底破罐破摔,他觉得小孩从里面出来后一定会向贺乔告状,他把那个小王子锁在衣柜里,贺乔一气之下说不得再不许他踏进南江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宴会里。
谁知这件事依然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没有人指认他,没有人指责他,他过几天就回了A国,后来他穷得快要饿死的时候又想起了萧然,想起那个孩子说“我有很多的钱,也有很多的关心,我分给你啊!”
他依稀记得小孩曾经给他发过邮件,那时候很多人的邮箱账号和MSN账号是共通的,他试着加了一下,竟真的联系上了萧然。
冥冥之中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推上了预设好的轨道。
————
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流泻进来,萧然缓缓睁开了眼,最先传递到大脑的感觉是他觉得很沉,有什么又烫又重的东西压着他,他缓缓地转了下眼珠,活动起僵硬的肢体,将身上的重物推了下去。
然后萧然才意识到身边睡了个人,迟钝的大脑停顿了三秒钟,他掀开被子下床,拉开窗帘,室内大亮,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
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个是穆南城,他们同床共寝了有大半个月了,只不过之前都是分着被子睡,而穆南城又总是在他醒前就离开,这还是萧然第一次看到穆南城在床上的样子。
金色的阳光落满他的脸庞,清晰勾勒出一张轮廓深邃线条分明的脸。
萧然听说过穆家的某位太爷在二战期间娶过一个西洲女人,穆南城八成就是那西洲女人的后代,他的长相极具混血风格,眉眼五官都有一种刀削斧裁般的凌厉。
然而此刻他闭目沉睡着,那种极富攻击性的气势尽数收敛,密长的睫毛闭阖,弧度柔软,尾端浸在明亮的阳光中,被漂成耀目的金黄色。
这是一张能够被最好的摄影师采入镜头,最好的画手捕进画纸中,然后引得观者啧啧称叹垂涎欲滴的脸庞,好看得勾魂摄魄。
可惜萧然是个瞎的。
他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在床前蹲下,伸出指头用力戳穆南城的脸:
“哎!醒一醒!”
穆南城缓缓睁开了眼,因为乍醒,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茫然,很是无辜地“唔?”了一声。
“穆先生,”萧然很不高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被子?你的睡相很不好,我是被你压醒的。”
我是被你压醒的……
穆南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掀起被子往里看,他身上的睡衣虽然有些皱,但确实好好穿在身上,这完全排除了他在睡眠里中难以自持去“压”萧然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