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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齿山下 (二冬)


  跟施然做了这么久的兄弟,他还是了解施然的。如果不是遇上事情,他不至于这个点叫他出来。这个点儿没有开门的店家,两人约好在蝉屋碰头。地面和树枝湿漉漉的,马路和人行道上都空荡荡,只有永不熄灭的广告牌让城市看上去热闹一些。
  花间房里静悄悄。这间屋每天下午是四点和晚上八点会用来花艺授课,房间是明亮的格调,花花草草摆在窗台上,确保能吸食足够的日光,另一面墙上倒垂许多晾晒的干花。施然就坐在干花下面,在榻榻米上抱着膝盖望向窗对面灰蒙蒙的绿化带。
  “所以说,小裴搬出去住了?”铁头皱着眉,小心着措辞,“要解开你们的死结还需要找到关键的症结才行。你跟我说实话,刚开始搞蝉屋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不高兴?如果你们俩因为这个闹矛盾,太得不偿失了!可那时候我看着他不像不支持的样子啊?”
  “跟这个没关系。太多事情了,累积到一起就爆发。一团乱麻里早就找不出绳头来。他说这是个死循环,我特别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们总是争吵,交流,再心照不宣地和好……我们总在回顾纯粹又浓烈的感情状态,但那也是非常不稳定,非常危险的状态……”
  “这个我也特别懂!”铁头拍了下腿,“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得谈!越是谈到伤心事,越要谈,不要害怕揭伤疤,如果这个伤疤不揭就没法儿好,再难受也得去做。”
  施然苦笑了一下:“上次我几乎是逼到酒店去的,但是他太……无懈可击了。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你不理解。消失了这么多天,一个解释也没有,我问他究竟去了哪儿,他只说有点事。你知道吗,当时我看到他脖子后面有伤,就是这儿——”施然说着拍了拍自己后颈的地方,“他都不肯让我碰一下,只说一点小伤。我们俩这么多年磕磕碰碰,但他从没有这么抗拒我接近。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铁头抿着唇,皱眉听着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同样的位置,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等等。”铁头掏出手机,一边飞快地打开朋友圈一边问,“你之前说,他有天晚上回去过对吧?他把所有的游戏都带走了?”
  “不,只带走了最常玩的一个。”施然的话很模糊。他本能地想抹去关于《弥赛亚》的部分。
  “你说他在玩增感游戏,我就想到了这个。”铁头终于找到了,将某个朋友发在朋友圈的图片给施然看,“是这样的吗?”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纱布,甚至同样发红的周边皮肤,虽然略有不同,但的确与裴皓洁那晚的伤口位置与包扎方式很相似。
  “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听过‘原盘’手术?”铁头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第21章
  施然是在赶往裴皓洁酒店的路上接到林总电话的。对方的口吻很不妙。
  “施先生,您现在和裴先生在一起吗?”
  正在开车的铁头和施然对视一眼,都有了不妙的预感。出门时他们开的是施然的车,电话自然而然地从车载音响外放。都到这种关节,施然什么都不想再隐瞒。他看得出铁头眼中的疑惑,他已经没时间解释。
  “林总有什么事?”
  “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我们将进行一次系统更新吗?”听得出林总这次是真着急了,“您实话跟我说,《弥赛亚》还在不在您那儿?几天前我们进行过一次内部会议,决定销毁一切内审版本,第一次更新后我们就已经基本回收了所有的《弥赛亚》,今天本该是停服前最后一次检查,系统检测到裴先生依旧滞留在游戏中……”
  施然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不知道怎么告诉林总,他现在已经没有阻止裴皓洁的权利了。
  “我现在正在去找他的路上。”
  “您方便发我一个定位吗?”
  “这么严重吗?”施然问得小心翼翼。
  “所有在24小时前退出游戏的账户都已经被强制冻结,无法再。按道理说,我们只需要等待所有玩家退出游戏后就可以停服,但……”林总的语速很急促,到最后却停顿了。
  “但是什么?”施然听得着急。
  “……但是裴先生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退出游戏了。”
  施然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导航,有一瞬间的断线和失语,窗外的寒流不断从车窗缝隙内流入,但他手心里都是汗。铁头紧紧攥住了方向盘,几句对话已经让他对事情的轮廓有了大致的猜想。他在红灯转绿的刹那猛踩油门,同时用手抵住了施然的肩膀,给他无声的支撑。
  林总没听到回复明显急了:“施先生,施先生!您听得见吗?您方便也发给我一个地址吗?我和团队的人现在就赶过去!”
  手机屏幕上都是滑腻的汗,施然发了几次才把定位成功发出去:“我已经短信发给你了,你过来要多久?”
  林总在对面说了个时间,之后的话施然都没听到。耳朵自动屏蔽了一切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里砰砰的跳动。
  
  车子猛地刹车在酒店门口,还没停稳就有人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把本想来开门的侍应生吓了一跳。施然几乎是冲进电梯的,一进去就疯狂地砸按楼层,把后面本想搭同一趟的人吓得望而却步。施然却管不了那么多。一路上他给裴皓洁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近乎机械地重复切断再重播的状态,等待的嘟嘟声一次比一次漫长难捱,直到他终于站在酒店的房门前。
  起先还能控制,小声而急促地敲门,到渐渐失控,几乎凿门似地猛砸。其他住房的客人骂骂咧咧出来,见到他疯狗般的架势又默契地缩回去。可能是有人给前台打了电话,施然在下楼之前就迎上了赶来的侍应生。
  施然无法证明自己并非可疑的人,只好掏出手机给侍应生看上面二十多个未接通的电话记录,告诉他们门内的人有危险,让前台挂电话确认一下。在等待回复的一分钟里,他多希望前台真的拨通了裴皓洁的房间号,多希望裴皓洁只是不想理他所以没接电话。但是没有。
  前台果然拨不通电话,却检测出房卡依旧从门内插在卡槽里。源源不断的光线从门地的缝隙泄露出来,就像屋里藏着一个巨大的能量源。
  在铁头赶到之前,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明明是白天,室内所有灯都开着,裴皓洁埋在被子里,像只是睡着了。后颈上的纱布已经被摘下来,一枚粉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伤疤长在他发根处。风透过纱帘渗进屋,窗台上的烟灰缸被清理过,啤酒瓶也都被扔掉,连垃圾袋都换了新的——那些乱糟糟的,邋遢却很有生活痕迹的东西从房间里消失了,这里有种冷冰冰而不近人情的整洁。
  施然坐在窗沿边,在极尽的距离下打量他。这张脸依旧英俊而年轻,只是被抹去了蓬勃的生命力。他长久地看着他,就像长时间阅读一个字一样,忽然觉得好陌生。裴皓洁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今天是周末,他们应该去看电影,去吃大餐,去游戏厅,去逛夜市,然后路过公寓门口的野球场,去十字路口的超市买薯片和酸奶。他们该窝在沙发里看综艺,眼睛被照得花花绿绿还是笑的,然后抢着在十二点前洗漱钻被窝,输了的人第二天做早餐——而不该在这个干净的,什么都没有房间里睡觉,无法被唤醒,无法被感知,甚至连呼吸都平静得要命。这一切都太让人陌生了,太陌生了。
  林总和铁头差不多同时到房门口,他们看到手足无措的侍应生和一遍遍叫着裴皓洁的施然。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在瞬间确定了分工,铁头上前拉开施然,林总带的两个人干脆利落地从床上架起裴皓洁,往屋外走去。
  “你们要去哪里?要把他带到哪里?”施然被铁头牵制,怎么也追不上前面的人,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拉着我干什么!”
  “我们上一辆车,跟他们一辆车!”铁头不断地安抚施然,终于把人带到林总的SUV上。车的后尾箱完全被改造成一个大空间,裴皓洁就被安置在中间的毛毯上,施然钻上车后便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没有脑电波读谱器。”铁头严肃地看向旁边的林总,“你确定现在他就在游戏里?”
  施然的目光片刻不肯离开裴皓洁,林总的目光则片刻没有离开手中的平板,那上面显然是某种检测数据,被远程不断传送过来。
  “裴先生做了‘原盘’植入手术?”这回林总再无法冷静,满眼震惊。
  “我不知道。”施然有些失神,他把手伸入裴皓洁脖子和毯子的缝隙里,干燥的皮肤和柔软的绒毛里,抚摸那块小而不平整的疤痕,感觉像抚摸一颗黄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们见了一次面,他贴着纱布,说受了点伤,说没有联系只是有点事……他自己去做了手术。我不知道他在哪能做这个手术。你们能找到他吗?我们再做一次手术行不行?”
  和刚才相比,他看上去太平静了,说话像呢喃,反而不正常。不用别人说,林总和铁头都看得出施然不对劲,谁也没敢再说话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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