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图的车就是在这时候缓缓驶入校园的。
“人抓住了?”张宏图沉了一个星期的脸终于露出个阴冷的笑,“好我马上过去。”
那凶恶表情令司机都不禁扭头瞥了他一眼。
“把窗户打下来。”张宏图严肃道。
司机将窗户打下来。
学校外墙上赫然便是那张熟悉的登山讽刺漫画和用血红油漆写的两行标语。
昨天刚让人用石灰抹上的画,不到一夜功夫,又被学生们复原了。
“总算被我抓到了。”张宏图露出一个阴冷的笑,“看你们这回还打算怎么办!”
上次开年级大会,最后他也没能逼问出画画的到底是谁,反而在会上被人怼得丢了一个大脸。
当天他就让人把这画给用石灰抹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这画又好生生出现在了学校外墙上。更令人愤怒的是,仔细瞧可以看出笔法不同,是另外一批人复原的。
张宏图当即让人日夜看着这道墙,不让人再乱涂乱画。
严苛的创作环境显然并未能打消同学们的热情,反而更加激励了学生们。
他们继承革命前辈的智慧,与校工们来了一场你追我跑、你跑我画、你打回头枪我继续跑,你一扭头我再画的游击战。
斗争可谓可歌可泣。
一连一个星期,张宏图每天来校园,都能发现那副画油漆崭新、芳香馥郁出现在校园新的角落。
气得他一连嘴上一溜起了一圈火泡。
昨天,他特地派了七八个校工在院墙外头守株待兔,总算被他逮住了一个人。
年级大会上。
台下高二高三学生们共一千多号人,人头攒动,乌压压占领了整个操场。
无数双眼睛齐齐凝视着台上。
台上。
张宏图拽着那矮小瘦削的男生,一个文科八班的倒霉蛋的衣领,将他拎上了主席台。面对着学生,他厉声宣布了这学生的身份以及处罚。
“请家长联合教育,记大过一次,若有再犯,直接开除出校园。”
底下学生里有小小骚动。
连夏日在拥挤学生们穿行过的晨风都带上了几分躁动不安。
张宏图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愤怒什么。但做决定前最好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你们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上溪上学,想一想你们做这些事情的后果。你们的家境都不富裕,一旦被学校开除,能负担得起高额借读费的可为数不多。”
“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就没有了别的退路!”
“想学着城里学生闹自由平等,也不好好想想你们有没有那资格。”
学校广播是新换过的,音响声音洪亮清晰,张宏图的话被送往校园每一个角落,来回震荡着。
“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就没了别的退路。”
“也不想想你们有没有那资格!”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腔逆反之心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令人窒息的苍凉与悲哀,沉默地从他们热腾腾的心口往上弥漫,淹没了那本该炙热的火苗。
恍惚中,他们回想起一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清晨,在被暑气浸染的夏日晨风中,那个和蔼的中年胖子对他们笑道。
“你们是一群有着巨大潜力的孩子,拥有着无数种可能。”
“你们只需要好好学习,剩下的交给我,我们一起来创造一场奇迹,好不好?”
——“好不好?”
——“你们不配。”
人群死一般寂静了许久,两任校长的声音似乎仍在空气中对撞着,雪白刃光反射着人眼,激烈的兵器铿锵对撞声凛冽清晰。
张宏图在主席台上发出一声冷笑,俨然一个望见了敌方溃败而逃的敌军首领。
下一秒,他却惊愕地瞪圆了眼。
灿金色朝阳中,孩子们再次抬起了头,逼视着张宏图。
不屈的眸光如锋利刃光雪亮。
当天,张秃鹫的车被涂了一整车鸟屎。
第60章 电影院
校长办公室里。
“贾先生,是是是是我。您最近身体还好吧,我托人给您送去的野蜂王蜂蜜您用了吧?”
张宏图毕恭毕敬手持电话,用小顺子伺候慈禧太后的小意殷切,“最近我还托人弄到了一对野生鹧鸪,听说那小玩意熬汤滋味最滋补了,给您女儿补身体。”
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下,紧接着说了句什么。
张宏图额头顿时冒出了汗:“您说您要过来视察一下最近上溪学生们的工作……这个、当然不是不行,只是最近上溪高中内部除了一些小问题……贾先生,我保证一个月内一定把这群小兔崽子给教育好。您放心……”
“学生们不听话?”电话那头,贾乘风只笑了一下:“赶出去就好了,何必费那么多功夫。”
张宏图满腔子保证顿时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贾乘风悠悠道:“等正式开学后,肯定会有很大一批学生付不起学费而离开。而且,上溪明年开学后,难道还要咱们的精英学生和这群学生在一起上课?除了文科十二班理科一班,其余的人都没有必要留下……”
“总归是一群弃子,何必费那些功夫。”
张宏图放下电话许久,这句话仍在耳边萦绕。
分明是带着微笑的轻飘语气,其话中居高临下的冷漠,却令他背脊受寒似的一噤。
哪怕他再贪财再想努力往上爬,可他骨子里仍觉得自己是教师,学生们不听话了,他第一反应是教育纠正。
但贾乘风是标准的商人。
——利益至上。
碰上学生们不听话了,直接赶走。
教育终究是以人为本。
这样的资本入驻教育界,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张秃鹫背后发寒,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
车里。
尚厚德刚给尚阳送完早餐,驶出城中村不远,又接到了省内一所省重点公立中学挖人的电话。
这已经是这段时间第十二个了,从一开始分配住房与孩子入学,到现在一去就能当副校长,五年后新校长离职,他将是新校长最有力的竞争选项……
条件一路水涨船高,他也不是没动心过。
他匆匆抽了一口烟,夹着烟的手搁在打开的车窗上,沉沉吐出了烟圈。
但……上溪这群孩子怎么办?
黎青、宇飞、雷甜甜、徐成才……一班乃至整个高二年级……
——这些他带了一年的孩子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
这回是尚阳的电话,对方语气明显带着牙酸:“老尚,不知道是不是咱俩电话里露馅了。太上太皇陛下刚下放了圣旨,请我和你这周必须去行宫亲自觐见一面。外公眼睛很尖,祝你好运啊。”
“……”:尚厚德牙也酸了。
因为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尚厚德与尚阳一致将尚厚德从上溪高中离开,与尚阳病发的事都瞒了下来。
这两个星期,尚厚德与尚阳都是用‘要备战月考,每天给您打一个电话’搪塞过去的。
这周,外公异常坚持地要见爷俩一面。
圣旨一下,一切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的搪塞理由俱秒见光死。
周日,尚厚德驱车去了一趟岳父家。进门先逗了一下那年老愈发慵懒持重的狸花猫,再将礼品放下来:“爸。”
在庭院里躺着晒太阳的外公按停了评书《薛仁贵征西》,拍了拍旁边的藤椅:“坐。”
尚厚德恭敬坐下。
外公年纪大了,声音缓慢而苍老:“你还记得过年时对我说的话吗?”
“道阻且长,行且将至。”尚厚德认真道,“记得。”
外公道:“很好,那我现在再问一遍。你是什么答案?”
尚厚德疑心岳父猜出了什么,却不敢试探。
这位商场上白手起家拼搏多年的老者感知是极其敏锐的。
外公道:“想好了再认真回答。”
空气安静下来。
尚厚德真的思索了几分钟,再抬起头认真道:“我还是这个答案。”
“我知道了。”外公似乎是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古怪的欣慰也有令人难以理解的怅惘道,“难怪当年亚男会选择你,你和她太像了……”
尚厚德想说什么。
外公挥了挥手:“我累了,你回去吧。”
尚厚德只得离开。
匆匆上门一聚,坐下谈话不到一刻钟便起身离开。
这种外人看来极其无礼且古怪的,但这是尚厚德与岳父几年来固定的相处模式。
照例叮嘱了几句老人注意身体,询问了老保姆和家庭医生老人的健康状况,尚厚德才出门准备离开。
门内忽然传出外公的冷然声音:“有时间去检查个身体吧,亚男肯定不想那么早再见到你。”
尚厚德手顿了一顿:“我知道了。”
太上皇的圣旨,哪怕随口一句都不可违背。
从岳父家离开,尚厚德就乖乖去了医院,让医院给他开了一个体检单子,匆匆检查了一遍。和医生约好两星期后拿结果,他就当完成了任务。
出门时,江城暑天炙热的骄阳仍悬在西方天际,掠过城市喧闹热闹的地面和人群,尚厚德仰视着头顶的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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