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认输?崇简,你以为认输了李隆基就能放过本宫?”
薛崇简扬起脸,满面泪痕,看着自己风华绝代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还是大唐最最骄傲、最最高贵的公主,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夺不走她的耀目光华。
他膝行向前,拉住母亲的裙裾:“母亲!陛下是您的亲侄子啊!他就算再恨你,也不会杀了您的……”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崇简,你身为本宫的儿子,身为则天大圣皇帝的亲外孙,竟然这般天真!”
薛崇简呆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李隆基虎狼之心,他只想要这万里江山,别说亲姑母,就是亲生父母,阻了他的路,他也照样杀之!何况本宫还曾反对过他,险些杀了他?呵,他此刻所想,大概是灭我满门吧?”
薛崇简闻言,脸上立时没了血色。
“不过,你不用怕,”太平公主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儿子的脸,“你劝过本宫不要反对他,还被本宫责打过,李隆基惺惺作态,会饶你性命的。说不定还会给你加官进爵。”
薛崇简抖着嘴唇,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母亲!儿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儿子当初是真的担心您涉险境啊!儿子不要独活,生也罢死也罢,都要追随母亲!”
太平公主听得动容,眼圈微红,脸上也带了几分凄然:“崇简,你记住,你不能死,你也许是本宫唯一留存的血脉,你必须活着!”
薛崇简痴然。
“你给本宫好好活着,让你的后世子孙永永远远记得李家的仇!生生世世给本宫牢牢刻在骨头里!绝不要放过李家人!任何一个李家人都不要放过!”
薛崇简虽已经见惯了母亲果决狠戾的手段,可是这般痛入骨髓,恨不得生食其血、生啖其肉的恨意,他还是头一次见识,不由得吓呆了。
太平公主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叹一句“生子不类己”。
她一向肆无忌惮,这念头也不过在脑中倏忽而过。
抬手在发髻上摸索一番之后,太平公主将一只碧玉簪子递给薛崇简:“这簪子,你放还到那只金盒子中收好,权当本宫给你留下点儿念想。以后,就一代代地传给你的子孙,让他们记得,这世间曾存活过本宫,还有……上官……上官婉儿……”
说着,已然哽咽。
听到“上官婉儿”四个字,薛崇简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母亲的双眼,又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碧玉簪子。
难怪,这些年来,他见母亲日日别着这根再普通不过的玉簪子,又瞧着有几分眼熟,却原来……原来种种传言都是真的?!
“母亲,您和、您和上官昭容……”薛崇简不敢再说下去,更不敢再想下去。
“不错!我爱慕于她,她爱慕于我。”太平公主坦然承认,骄傲地扬起头,似乎这是世间最自豪的事。
薛崇简呼吸一窒:“可是、可是你们都是……”
“都是女子又如何?”太平公主睨着儿子。
薛崇简被她目光中的危险意味吓得不禁一哆嗦。
太平公主暗自叹息,她的后代没有一个像她,更不用说像母亲则天大圣皇帝那般英明强悍,往日曾经的辉煌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她颓然,心中晦暗一片:“早年间诸多不应该,本宫一生辜负婉儿良多,惟愿来生相忘于江湖,她能得良人相伴,不再被我误了终身……今世种种就都化作飞烟吧……”
说罢,泪如雨下。
“母亲……”薛崇简又是难过,又是心惊。他为自己的母亲竟然爱的是女人而感到羞耻,却又因自己身为人子不能替母亲分忧解难而忧伤。种种情愫交织在一处,令他不知所措。
“崇简,你来看。”太平公主咬破自己的指尖,将渗出的血珠涂抹在碧玉簪子上。
薛崇简愣愣地看着上面显出的一行字,吃惊地张大了嘴。
“您……您当真做此等想?”薛崇简不敢相信,这还是他那英姿勃发、欢喜于荣华富贵的母亲吗?
太平公主淡笑:“崇简,本宫荣华一生,尊荣鲜有人及,却一辈子得不到心中挚爱……事到如今,累了,倦了,也……恨着,若不是李隆基逼死了婉儿……”
正说话间,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隐约哭泣声。
太平公主难得有机会倾吐在心中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意,突被打断,很是不悦。
“何人哭泣?”她怒目道,“本宫还没死呢!哭什么?”
死?
文晴的灵魂听到这个字,大惊失色——
此时的太平公主是没死呢,可自己已经死了!怎么就糊里糊涂地钻到了前世的身体里?到底是如何到了这里的?这是虚幻的想象还是前世真实的再现?
想着,想着,文晴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都酸酸软软使不上力气。她闷哼一声,忽的睁开双眼——
哪里有什么太平公主?
哪里有什么薛崇简?
她居然又活过来了!
这里是医院,是病床上。
抬起头是天花板和摇摇晃晃的吊瓶,耳边是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谁在哭?
文晴费力地歪了歪头,映入眼帘的是薛沛霖憔悴的容颜,她的身侧是正递着纸巾轻声劝慰、自己也通红了眼眶的文澜。
文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妈……”
两个伤心的女人突闻她发出的声音,都惊诧抬头,继而同时手忙脚乱地扑向她。
“我……怎么在这儿?”文晴只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嗓子眼儿疼得很,尤其是脑袋,晕乎乎的,有点儿恶心想吐。
薛沛霖看得更觉心疼,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慌乱地按住文晴难受地晃动的脑袋:“你别乱动!你脑袋受伤了,还有轻微的脑震荡,是不是觉得恶心难受?我去喊大夫来!”
“妈……”文晴拽住薛沛霖的衣襟儿,依旧懵懵懂懂的,“我是不是出车祸了?”
薛沛霖闻言,哭得更狠,控制不住地冲口而出:“你是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要不是苏琳琅恰好路过,林墨及时赶到把你送到医院,你这会儿早没命了!”
说到“没命了”三个字,薛沛霖越发难受。
苏琳琅?
文晴皱眉,因为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口而疼得呲牙咧嘴。
她现在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她想念的只有那个人。
“上官……上官橙呢?”
薛沛霖怒:“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她!”
☆、第116章 兜兜转转
文晴记起自己是从李家跑出来之后,发狠地猛踩油门,后来撞上了,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李叔叔呢?”她急切地问,脑中浮现出李志歇斯底里的蜡黄色的脸。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这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死了!”薛沛霖气她苏醒过来,先是问女友,再是问那个害了自己一生的死敌。
文晴头上的伤口剧痛,心里更痛:“你……你害死了他!”
她恨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是我们薛家的仇人!是文家的仇人!”薛沛霖深恨自己唯一的骨血竟不理解自己,更恨李志临死前这一记杀招毒辣。他死了就死了,人死如灯灭,可他设计了自己的女儿,让她对自己生了仇恨。
“可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文晴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手背上的吊瓶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滚针了。
文澜吓坏了,赶紧按住文晴的肩膀:“晴晴!晴晴你别激动!”
文晴不服气地看着她。
文澜被她眼中的寒意惊着了。
直到护士来处理过吊瓶针头之后,母女俩依旧是怒目相向。
“李志害得我们薛家家破人亡,害得文家倾家荡产,还对我……”薛沛霖想到二十九年前那个屈辱的夜晚,咬破了嘴唇,深可见血。
“这样的畜生,你竟然还认他是亲生父亲?!”
“他就算是十恶不赦,那也是我亲爹!你也不该杀了他!”
试问,谁能承受得了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你……”薛沛霖扬起手掌,就要抽向文晴。
文晴见状,梗着脖子,等着她的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脑袋上的伤口还缠着绷带,一张小脸上还有蹭破的痕迹,左手背上因为滚针苍起了一片青紫……
薛沛霖看得心酸,手掌便落不下去了,死死地攥紧。
“你……”薛沛霖深吸一口气,“晴晴你出息了,撞大树还撞出功劳了!”
文晴知道她妈心里苦,可她心里也苦。她想到了在幻境中通过自己前世的太平公主的眼睛看到的玉簪上的字,果然如此吗?
上官婉儿因为太平公主而爱她,于是她的爱情幻灭了。
她的母亲毒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夺了他的产业,于是她的亲情幻灭了。
她快三十岁了,事业一塌糊涂,一事无成。
人生的三大支柱,没有一根可以支撑起她的生命,到头来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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