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正盘算着如何拿下贾琏的凤姐顿时忘了其他,马上反驳道:“这可怪不得我,谁知道满儿竟向老虎借了胆敢赖上你?再者,我也是一时气恼,多说了几句,你向他们解释明白不就完事?这点子口舌也值得当成件事来说,你是嫌你二叔还不够心烦吗?”
见她倒打一钯,贾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婶好口齿,原来这事竟是我的不对?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人家为莫须有的事指责我品行不端时,可不会特地说一句‘他家除了这贾蔷,其他人还是不错的’。正如二婶适才所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府里就是这般不干不净的’。”
“你——”
“够了!”
凤姐还待抢白,却被贾琏断声喝止。看着成亲堪堪一年的妻子,他满面失望地说道:“我本当你生性善妒,所以行事全无心肝。没想到更有甚者,你为了出一口气,竟不顾府里脸面。蔷儿参加科考,阖府皆知,你会不知道今天放榜?你特地挑着外人在时过去,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好除掉满儿罢了。只为如此,你便不惜葬送亲戚一世的名声。你的心肠何止歹毒,简直是泡在砒霜里的!”
贾琏声调并不高,但却一字一字敲在凤姐心坎上,有如洪钟大吕,回荡不休,震得凤姐面色发白。之前那些自负自信,自以为是,忽然统统不见了踪影。她有种预感:从此之后,自己也许永远挽不回丈夫的心。
不理满面灰败的凤姐,贾琏又对贾蔷说道:“我虽只用银子买了个闲职,但也认识几个人。这事是二叔对不起你,我一定帮你摆平,让那些人忘了这毒妇说过的话。”
虽然知道事态并没有贾琏以为的那么严重,贾蔷还是对他有所改观。这男人虽是表面看上去贪花好色,手头撒漫,油锅里的钱也要捞出来花个干净,十足的纨绔脾气,但到底是有几分底线与担当的。
今世第一次,他真心实意喊了声二叔:“二叔,有劳。”
贾琏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目光依次扫过一脸苦涩的贾琏、愣然无语的凤姐,贾蔷悄然收回了之前讹诈一笔的打算。
他向来是人敬一分,还报两分的性子。投桃报李,权当是卖贾琏一个面子,至少在今天不要让他百上加斤。而且,王熙凤得到的报应,远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开始他只想借力打力,让她闹个没脸,但是现下,除了灰头土脸,她还失去了某种更宝贵的东西。
眼见这场闹剧告一段落,贾蔷离开了西院。站在下沉的夕阳下,微微眯了眯眼,正寻思贾母会不会因此事怪罪凤姐,忽有一名少女缓缓走来。
起先贾蔷还以为是荣府的哪个丫鬟,偶然多瞟了一眼,方惊觉她穿戴不俗。且兼面若银盘,目若秋水,端的是个美人胚子。颈间挂了一只赤金璎珞项圈,身段微见丰腴,这才反应过来是谁。
比前世早了几年到贾府长住的薛宝钗。
这几年刻意经营,一则靠着青云,二则借赖贾敬手下那几个神秘的高手,贾蔷消息十分灵通,两府里基本没什么事瞒得过他。当下一见薛宝钗,他立即想起某些事来。
当初方至贾府,恰逢宫内选秀,王夫人急急忙忙替侄女把名册呈了上去。但因薛家祖上虽然清贵过,如今已两世未有人做官,被人挑了个出身不显的由头,轻轻松松刷了下来。
此后王夫人大病一场,薛姨妈也再没了初至时那种看似小心却又忍不住要炫耀的劲头。虽然还是逢人带笑,却不再那么有兴头。只带着一双儿女在梨香院里度日,并时不时见见掌柜们,打理京中生意。
同样是在京里做生意,贾蔷虽未刻意去打听,却也知道薛家产业近年屡屡缩减。按说承平年间,既无战事,亦无饥馑,任薛蟠如何年少无知,掌柜们毕竟是使老的,断不至艰难到这地步。
外人奇怪,贾蔷身在局中,却看得分明:薛家每削减一分,贾母与贾政就要红光满面几天。一次两次,尚可当是巧合。但屡屡如此,教人很难不去联想。
想明白个中关窍,贾蔷只能摇头:上辈子贾府趁林如海辞世,假保管之名,从林黛玉手中拿走了绝大部分家产。林家乃钟鸣鼎食之家,林如海又放了几年的盐政肥缺,贾府坐享其成,起码拿了一二百万的银子。今世换作薛家,却不知会不会一直由得他们吮血吸髓?
好奇归好奇,贾蔷并不想去提点薛家。他与薛蟠是酒桌上的交情,有如醉后胡言,当不得真。且薛家向来也不拿他当回事,他何苦上赶着?
他只道薛宝钗是有事来寻凤姐,微侧了头刚要走开,却听她叫住自己:“蔷哥儿请留步,我有话说。”
☆、第54章 五十三错认
听薛宝钗叫住自己,贾蔷心内更奇。男女有别,他又不似宝玉那般爱在内帏厮混。除年节家宴远远见过几面之外,与宝钗再无接触,论起熟悉,还不如一个看偏门的婆子。且听闻宝钗素来老成持重,贸然叫住自己,定然不会为了寒喧闲话。
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贾蔷问道:“何事?”
宝钗团扇掩面,目不斜视地说道:“听说蔷哥儿后日要赴北静王府做客。不知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哦?带谁去?”
贾蔷心里猜着多半是宝玉。宝钗在荣府住了三年多,同宝玉相处甚是融洽。虽然背地里宝玉时常惋叹这么个仙女模样的好姐姐,为何有一肚子仕途经济的说道,但平时无事,依旧喜欢去寻宝钗。两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冷眼看着,都说宝钗将来必是要许与宝玉做二奶奶的。
宝玉比贾蔷小了两岁,但贾蔷在他这个年纪上,已经得了童生,宝玉却还连四书五经都背不齐全。再过两年,料来也不能中举。科举入仕一路不通,将来只能靠荫恩。素谙上进之道的宝钗多半是想到这点,才会拦住他,请他提携一二,让宝玉在北静王前有个露脸的机会,将来也能多个举荐的人。
贾蔷自认想得不差,未想,宝钗开口却是出乎他意料:“不瞒蔷哥儿,我家生意近来有些艰难。论理我一个女儿家不该管外头的事,但见母亲日夜愁苦,又不忍不理。因听我哥哥说,近来想做批新造绸缎的生意。是以想请蔷哥儿帮他在北静王前引荐引荐,挣个机会。无论成与不成,我家必定重谢蔷哥儿。”
这答案着实有些意外,贾蔷一时没有言语,只在心中思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家再如何被荣府勒啃,一时半会儿也伤不了元气。单单只为了一桩生意,也值得宝钗亲自走一遭?若说她想打着生意的幌子做其他事,倒还合理些。
只是,薛家能与北静王有什么交集?众所周知,北静王素来只与文士才子交好,薛家两代都没出过正经读书人,外人差不多已忘了他们祖上还有过紫薇舍人,看着他家就是个皇商——慢着,皇商?
突然想到之前冯紫英说北静王近来缺钱之语,两下相证,贾蔷心里顿时生出某种猜测。
他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不禁重新审视起薛宝钗来:薛姨妈连守成都艰难,遑论拓取;而只知酒色财气的薛蟠也断断想不出这法儿,必是出自宝钗授意。果真如此,这女子真是聪明得过份,只可惜不是男人,拘在闺中,难有作为。
被贾蔷一看,宝钗亦不像普通闺秀那般脸红扭悝,只坦然问道:“我家实在无法,还请蔷哥儿帮忙。”
“我先问一问王府的规矩,若是得行,便带了薛大哥去也无妨。”
贾蔷嘴里答得保守,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决定不管想什么法也要把薛蟠带到北静王面前。想到事成之后,贾母贾政的精彩嘴脸,他就万分期待。
宝钗见他话说得松动,不禁微微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有劳蔷哥儿。”
当日下午,贾蔷品着应季的果子,边听青云绘声绘色地描说老夫人如何将凤姐与贾琏叫到跟前儿,先骂凤姐太过心急,误以为丫鬟与外人厮混,不问青红皂白便处置她,以致误伤了贾琏的骨血;又怪贾琏行事不讲究,抬举通房丫鬟竟不说与正房娘子知道,才酿出这场误会。
听至此处,贾蔷用竹签子挑起块去了籽儿的西瓜填进嘴里,眯起眼睛,略带含糊地问道:“看来老太太还是偏袒琏二奶奶,那琏二叔是何反应?”
青云道:“琏二爷一声不吭,就支楞楞任着老太太数落。不是奴婢多嘴,老太太确实偏得太过,这事放在别家,哪怕是装装样呢,也要受点罚。唯独琏二奶奶半点干系都不担,说到后来,老太太反而还安慰她,让她莫因气恼伤了身子。”
得知贾琏的反应,贾蔷便不太在意贾母对凤姐的态度了。凤姐过门这一年来,将贾母哄得团团转,连原本被她横眉冷目的王夫人,也在凤姐的斡旋下渐渐又入了贾母的眼。虽然依旧言语冷淡,但比起先前动不动就甩脸可谓是天上地下。今日贾母为了凤姐嗔着贾琏,倒也在亦料之中。
只不过,以贾琏的为人,若是把贾母的话听进去,定会分辨一二,为自己未见天日的骨血、为满儿争上一争。现下不言不语,只默默聆听,却不代表他就这么服了软,而是已对说教之人心灰意冷,恐怕心里还更恨凤姐。可笑凤姐自以为有人撑腰,殊不知,贾母只能管到面子,天长日久关起门来过日子,蹉磨的还是她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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