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白蹲下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舞蹈类,醒狮。
“没想到那个导演说的是真的。”伏城喃喃自语像说梦话,“那年咱们才……11岁。”
“那年春天,4月底的时候,突然来了许多人,想要采访师父。”青让在后面说,一下把时光拖退了好几年,“他们有工作证件和专业设备,是电视台一个剧组,想要拍纪录片,把中国的非遗文化全部录下来。”
伏城抬起头听,那年那些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还不懂纪录片的意义。自己在桩上问,你们要拍多久啊,那些人中年龄最大的说,估计要拍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一拍就拍了7年。
“他们说,剧组资金有限,采访是不给钱的。”邱离说,“一共采访了好几天,又拍照又拍摄的……这个!这个不就是吗?你们看!”
蒋白把那本沉书拿起来,看到一张合影。里面有十几个人,最中间的是师叔,和记忆里那个精瘦的男人。他不高,比师叔矮不少,眼睛炯炯有神,眉骨中的倔强简直是伏城的升级版。他更成熟,笑容里已经有了淡然,不再急躁。
想必那时候,师父已经预判了伏家班迟早要散,大家随缘了。可即便是要散,师父也尽力挽回过,挽回不来也是一个接一个好好送着离开的。他就这样平淡地看着镜头,仿佛看到了伏家班暂时的分离,也预言了醒狮文化的崛起。
站在师父身旁最显眼位置的人,是他最心疼的师弟,伏城。那年的伏城还是个……小朋友。不高,晒得比较黑,小圆寸很精神,笑起来梨涡明显。
师弟身后站的人,是自己,是11岁的自己。蒋白看进那张照片,那年自己也是个小朋友,头发比现在短些,同样晒得比较黑,可是比伏城高了大半个头。
从小控制饮食,青春期之前的师弟还没有蹿身高,面对镜头稍显生涩。他靠着师父,手里拉着自己。再旁边,是邱离和青让。
4个人都穿着伏家班的旧班服,南狮裤,武术鞋,脸上都挂着一层奶膘。
“这是……咱们?这是咱们。”蒋白抬起头。
伏城点点头,是他们,就是他们,这可能是自己和师哥留下的唯一一点证据了。证明他们从4岁一起长大,情同亲生手足。
书很厚,蒋白一页页翻动,认真阅读。里面介绍的非常详细,师父用口述的方式讲解醒狮文化,从起源到今日。而这些话,他也从师叔嘴里听到过,就在伏家班刚准备参赛那几天,练习倒立三炷香,师叔全给他们讲过。
后面还有许多照片,可见制作组用心良苦。最精细的是各种传统桩阵,山涧采灵芝、雄狮吐瑞、攀崖寻宝、采龙门青……传统醒狮和中华武术密不可分,刀枪棍棒齐上,缺一不可。
再往后翻,是伏家班的练习照和生活照。蒋白从照片里寻找自己的身影,当年还小,制作组不会拍小孩子嬉闹,可是从边角里不难找出蛛丝马迹,证明自己在这个小院里生活过,欢笑过。
他们在大人身后打闹,在大人休息时扛起表演刀耍威风,绕着大水缸跑,还有一张是邱离摔倒,青让一把拽掉了他的南狮裤,露出了里面的小裤衩。
这些都是自己活过的证明,以前的蒋白活过的证明。这些才是自己,鲜活的自己,和爸妈给的几十张单人照不一样。
“这里还有一封感谢信,还有一个U盘!”邱离从纸箱里翻出来,“快快快,让让你带电脑了吗?”
“带了。”青让去拿笔记本,插上U盘。蒋白把地上失魂落魄的伏城扶起来。
“他们真办成了……”伏城记得这些人,“他们当时说……要好几年,钱也不一定够,要把全国的非遗文化都拍进去,他们真办成了。”
蒋白把信拆开,里面是一封简短的感谢信。
“尊敬的伏弘先生:
展信佳。
当年您的采访已被录入成册,纪录片也将登陆网络电视平台,对您曾经给予的帮助和鼓励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在此希望您及伏家班蒸蒸日上,我们和中国非遗文化,都将迎来更好的未来。长路漫漫,感谢您与我们同行。
节目组全体制作人员 敬上”
是给师父的。蒋白把信重新收好,暂时没有给伏城看,免得他伤心难过。同时,青让打开了U盘里的视频内容。
竟然是当年所有的视频资料,和照片原片。
“南狮啊,以广东醒狮为代表,我父亲和爷爷也是从佛山来的。这个东西起源于广东南海,现在北方很少,但是在南方沿海一带,东南亚那边,很盛行。”视频里一个男人,穿伏家班的班服,坐在院里娓娓道来。身后是伏家班的旧班服,紫底镶金边。
师父的声音把4个人一起拉回小时候,大家都端正站好,听讲一样。哪怕师父不在了,留下的训诫不散,仍旧管教他们做人。
大多使用长镜头,采访了许久,节目组在小院里吃住5天,拍摄了大量真实素材,一个活生生的舞狮班。蒋白偶尔能从镜头里发现自己,直到画面一转,自己完完全全出现在屏幕里。
在较为矮小的桩上,4个人都在,当年走路利索的师叔在桩下,指导他们从小习惯跳桩。这个桩阵是正常桩阵的迷你版,小朋友用来学习最方便,现在在伏家班的院里已经找不到了,估计他们几个长到14、15岁就拆掉了。
邱离和青让跳来跳去,脚下拴着沙袋。自己在干什么?蒋白不禁想笑,自己在哄伏城。
伏城站在一根桩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自己也站在同一根桩上,从他身后搂着他的肚子。那时候是小圆寸了,五官轮廓已经有现在的味道,能看出长大后是个尖下巴,倔强脸。
他回头和自己说着什么,自己就那么搂着他,等伏城再一次回头的时候,自己一口叼住了他的小梨涡。
是自己啊,蒋白往前走了几步,用手触摸电脑屏幕。
自己把伏城举了起来,但就一下,两秒钟就落下了,可能因为力量不够。伏城象征性往前一蹦,落到地上,自己也跟着跳下来。两个人蹲着不肯起来,像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直到师叔走过来,一把将伏城抱上桩,让他们再来一次。伏城不情不愿地站上去,把手里的虫子放了出去。蒋白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一只黑色的天牛。随即镜头再一次对准了伏城,对准那张年幼稚气的脸庞,他绷着脸,远没有现在的脸锐利,却有了小班头的雏形,深呼吸,朝下一根桩大胆地跳了过去。
几天的同吃同住,摄制组拍了很多,甚至这边采访着伏弘和廖程明,作为背景的那4个孩子就打起来了。也不是真打,抢东西似的你追我跑。大人回头看一眼,也不劝,对着镜头说小孩子打打闹闹,一会儿就好,他们是师兄弟。
蒋白听着师父这句话,特别有感触。小时候打打闹闹确实不当真,自己一定从小就学会护着3个师弟了。
下一秒,镜头里的自己把邱离手里的零食拿了过来,给了伏城。
“咳。”长大了的邱离适时咳嗽一声,提醒他,“反正我和让让从小没人权,你以后自己看着办吧。”
蒋白笑着往下看,摄制组还拍摄了夜晚的伏家班。那时班子里还有其他的大人,忙着收练功用的工具,自己和3个师弟……站在大盆里洗澡。
“怎么连这些都拍了?”伏城顿时紧张,小核桃出镜了。
“放心吧,这些不会收录在正片里,只作为原素材发给我们。”青让说,“不仅你,你瞧咱们几个哪个没光屁股?”
邱离赶紧电脑截屏,成功截到师兄师弟11岁的屁股蛋。“哈哈,我要给让让弄个桌面。”
蒋白贪婪地看进画面里,每一帧都是活动的自己和师弟。可那些美好曾经全被埋进大脑深层,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挖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滑坡,把现有的一切都忘记。
“师哥,你想什么呢?”伏城察觉到蒋白的不开心。
蒋白摇摇头。“没想什么。”
“你别多想。”伏城把他们的手对在一起,“能想起来就想,想不起来也没事。”
“嗯。”蒋白拧了他的脸一下,“这两天赶紧补回来,都瘦了。”
邱离和青让一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也瘦了,他们没人管。
节目组拍的视频素材很多,他们看到很晚,凌晨2点多都不困,越看越精神。最后还是蒋白强制关机大家才洗漱。伏家班小院是平房,一到冬天水管冰凉,流出来的水比楼房的冷手。可今天他们都觉出来,水有点温了。
大概冬天要过去,春天和小燕子一起会回来。
这一夜,蒋白睡得很好,睡之前他许了个愿,希望一觉醒来,自己就能想起来。可直到被拍门声惊醒,脑袋里还是一片空。
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了。蒋白下了床,伏城也一起醒了,他们准备去开门,邱离和青让刚好也往门去。
“谁啊?”伏城踩着武术鞋往外冲,一开门,“妈?”
岑梦站在院外,两只眼睛通红显然哭过。
“阿姨?您怎么来了?”邱离有些慌,伏城妈的状态显然不对劲,像有血海深仇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