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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林好感慨道,“这里好安静啊。”
“有吗。”杨青往医院跑习惯了,“不过医院禁止喧哗,安静才是正常的。”
“可是,真的太静了,关上窗户以后,连噪音都隔了一层。”林好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如果没人陪我说话,我一定会疯掉的。”
林好说完,继续盯着窗户外面,没发现杨青沉默下来。他垂下眼神,坐回椅子上,身后响起窸窣声响,几步走到床边,唐时英脸色相较之前,更加苍白了。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没待看清人,眼泪就涌了出来,好像积蓄已久,才一睁眼就落了干净。
她倒在床上,谁也没看。
她的目光是有点奇异畏惧的,钉在天花板上,生怕钉歪了,看见什么令她害怕的东西一样。
杨青在这时,在她身前弯下腰来,他抽了一张纸替唐时英擦眼泪,眼泪把纸巾浸满后,唐时英没再掉眼泪。
但她的眼珠是死的,好像不会动了一样。
杨青拉直腰,“我没有怪过你。”
林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他带上门。
杨青居高临下地站着,看着她,唐时英眼皮轻微地颤了一下,但眼神没动。直到杨青开口,用有些沙哑的调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唐时英又开始哭了。
她以为自己的心肠足够硬了,吞了那么多药物,下了多大的决心,要把儿子抛在这个世界上。
但儿子一声妈妈,就让她溃不成军,他让她想到,是她把他带来人世间,又是她,要将他抛下。
“对不起,”唐时英哭着说,“对不起,妈妈也没有办法。”
“唐时英,”杨青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以一种平视的姿态面对她,“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说,我没有怪过你,一次也没有,我说了很多遍,你没有信过我。”
他弯下腰,额头抵着唐时英的手,“我也会累的,妈妈。”
唐时英的手动了一下,他抓着那只手,抓紧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总觉得是你连累我,其实是我连累你,没有我,你会好过很多。兼职没有很辛苦,我也不觉得累,但是,”他皱着眉,“但是想到你躺在医院里,你状态不佳,我很担心,也会觉得疲惫。”
“我好累啊,是这里,”杨青抓着妈妈的手,按在胸口,心脏在胸腔里跳动,贫乏,沉闷,“这里好累。”
“……所以我逃开了。我去努力适应你,就好像只要我习惯了,异常就会是正常的……我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看不到你,也看不到自己。”
“我应该要帮你的,但我自顾不暇,我太累了,太累了……”他喃喃道,快要记不清自己说了几个累,夹杂着唐时英崩溃一般的哭声,他忽然晃过神,从魔障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杨青抬头,满脸的泪,平静地看着唐时英,她哭了很久,把泪水都流干了,忽然陷入与杨青如出一辙的平静当中。
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静静地对视着。
唐时英没头没尾地问,“后来?”
“后来发生了变化,”杨青笑了一下,“只是因为一个人。”
她说话很费劲,又有股奇异的了然似的,“一个人?”
“对,一个人。就好像,我是掉进洞里等死的老虎,快死前,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发疯一样嚎叫起来,叫声很凶狠,很难听,我以为那个人要被吓跑了。结果一抬头,他就趴在洞口,用很天真的语气说,‘啊,这里有只猫咪好可怜啊。’”
杨青压不住嘴角,抿了抿唇,才道,“他带给我食物,带给我声音和笑脸,他还把手伸进洞里。他救了我。”
“我不再需要自我欺骗了。妈,”唐时英愣了一下,这声叫是十分突然的。“医生之前跟我说,你可以出院了,但是我不放心,而且那时候有课,没办法全天照顾你。到寒假后,我又要兼职,怕有兼顾不过来的地方。刚才突然想明白,我还是下意识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杨青很少说这样一大段的话,唐时英脑袋涨涨的,她听见儿子问,“妈,你想回家吗?”
想的。
我很想的。
唐时英用力地点了下头,怕杨青没看见,握紧他的手,指甲快要在他掌心里戳下印痕,一时都忘了,她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那我们中午吃完饭回去,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买午饭。”
唐时英松开他的手,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情绪的爆发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几乎是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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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掖了掖被角,带上门。
他四处看了看,林好坐在长椅上,他走过去。
“讲好啦?”林好问。
他点了下头,林好手里握着一捧新鲜的雏菊,杨青指着花,“哪里偷摘的?”
“你才偷摘的,这是护士姐姐自己养的,她送给我的,”林好仰着头,“她还夸我可爱。”
杨青扯着他脸,“人家送你就要了?”
“我是想送给阿姨,”他笑道,“阿姨看到心情一定会好的。”
杨青松开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脸颊,动作说不出的温情眷恋,林好按住他那只手,小声说,“所以不要哭啦,我会心疼。”
他看出来,杨青并不意外,他们一个站着,弯下腰,一个坐着,抬着脸。
“这里有监控吗?”林好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
“有。”
林好叹了声气,杨青勾住林好的下巴,倾身亲了一下,雏菊晃过他滚动的喉结。
“不过没关系。”杨青笑着说。
来迟了来迟了来迟了(跪下orz
第32章
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阵花香。
花瓶中斜插着一束雏菊,白色的花瓣沾上水珠,摇摇欲坠,杨青走进房间时,唐时英正伸着手,水珠滴落在她指腹,身后林好撞到他身上,“哎呀。”
“要看路。”
林好捂着额头,“噢。”
“妈。”
杨青拎着塑料袋往前走,唐时英忽然应了声,“嗯。”
杨青顿住脚步,唐时英盯着手指,轻轻地笑了一下。她转过脸,看着新鲜的花朵,那样蓬勃朝气地生长,伸出手,碰了碰柔软的花瓣,小雏菊害羞一般,小幅度晃悠着身子。
杨青打开盒饭,摆在床头柜上,他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唐时英,唐时英接过,她弯下腰,就着床头柜往嘴里扒饭。
她好像很喜欢那束花,吃饭也不忘盯着看。
杨青他们搬来四张凳子,两张摆饭菜,两张坐人。
林好捧着盒饭,刚要找筷子,杨青已经替他也拆好了筷子,递到他面前,林好去接,杨青当着唐时英的面,竟然抓住他手指。
林好要抽开手,抽不出。他的胆子被养的很肥,想也没想,扬手就是一拍。
啪。
被抽的人没生气,反而笑起来,亲昵地捏住他指头。
反倒是林好,僵着脖子去看唐时英的反应,她好像只是盯着花,幸好,林好收回目光,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他仍在笑,笑是十分随心的,嘴角稍斜,眼里带点捉弄人的趣味。有部分青春期的男孩子,爱扯心上人的马尾辫,好像不讨两声骂,骨头就兴痒。
杨青的性子比他们沉太多,但喜欢起人来,都是一样的低级手段。
难得一见的幼稚,只在他面前。
林好偏生不稀罕,他钝得很,钻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杨青碍着他吃饭。
杨青收敛了笑容,一松手,林好迫不及待地离了他,眼珠子快掉到红烧肉里去了,没多看他一眼。
杨青掰开另一双筷子,啪嗒脆响,余光闪过林好半张开嘴,眼睛亮着,去夹肉的场面。
原来他看人是这样,看肉也这样。
在林好毫无意识的时候,有人已经默默地气了一轮,胃酸翻腾,饭都少吃了几口。
杨青自己也知道,这是莫名其妙,但不快是压不住涌现的,他心情降下来,神情显得冷淡。吃完饭,林好找他说话,他压制着莫名的情绪,还能笑,一切与平时无异。
他知道,生气是不对的,迁怒更不应该。
三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林好主动要求坐副驾驶。车辆行驶过程中,唐时英靠在杨青肩头,她精神不好,又昏睡过去,杨青托着她脑袋,以免她掉下来。
杨青在思考。
他好像对林好存在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在一段感情中,占有欲是屡见不鲜的,但他的占有欲显然更加浓郁,他能感受到它的重量、体积,连同对林好的情感,沉重地盘踞在心头。
不想他更看重其他,人,抑或是任何。
其实是有据可循的,他的经历注定了他的人格不健全,他有过一段极度压抑自我的时期,不得不将情感从躯壳中剥离,才有办法在羞耻感中苟延残喘。
青春期使他的肉体生长,人格在破碎的阶段截停了。
有人以喜爱的名义逼迫他,他因此厌恶强势。
林好在这时闯入进来,喜欢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是柔软的,仿佛一触碰,便会陷下去一个小窝,他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他在他身上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温情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