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四篇,每周也不过是一篇,任务并不繁重,吴蔚然对简报也并没有要求长篇大论,他把准备试行的一些规定念给车间里的人听,以求收获更接地气的意见,免得好高骛远,难以实现。
但问题是多数车间都不具备这种撰文发稿的能力,车间里都是技术类工人,年纪大的一批工人里或许有年轻时能拿笔杆子的文青,可现在都是厂里的业务骨干,要说写,也不是不能写,只是这种机会一般都是留给年轻人的。
而厂里招来的年轻人,尤其是下到一线车间的,几乎都是中学都读不下去的那批人,怎么能指望他们写东西。
吴蔚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尤其是这种关系到他个人工作成绩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底下的一些主观因素而被绊住。
“市里每年给各级单位颁发精神文明奖,但是咱们厂好像很少拿到。但是在云城待了这么久,大家肯定也都听过这个奖,也知道这背后是一笔不算少的奖金。”
吴蔚然说话时嘴角含着一缕笑容,气定神闲,平静自在。这是他在心底早就勾画好的计划,成竹在胸,无论如何都要推进。至于阻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就好像现在,提到奖金,大家的神态就精彩许多,年轻人刚刚工作,手里没有积蓄,闻言眼睛都亮了,即便是传说里不缺钱的孟瑞也侧过脸,开始专心听会议内容。
机床车间的会议室不大,里边坐着的人也不多,扫视一圈就能把所有人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这是吴蔚然早就想清楚的。
“想拿这笔钱,得评精神文明单位,市级的、省级的,级别越高,奖金也就越高。而要评精神文明单位,就要大家一同动起来。”
吴蔚然说完,望向神色各异的众人,其中尤其以李一波面色最不好看。吴蔚然来之前打听过,厂里有哪些很难对付的师傅,小小的机床车间,李一波脱颖而出,全凭他时不时就令人发憷的脸。
“我有问题!”
孟瑞举着手,见吴蔚然示意她说了,她便施施然起身问:“那如果我们评不上呢?如果评不上,岂不是白折腾瞎期待,还什么都没有落着?”
吴蔚然早就猜到会有人这么问,气定神闲地说:“来之前我跟几位厂里的领导商量过,拿到之前,都由厂里承担经费,颁发给每年最优秀的几个人。”
“那要是一直都评不上呢?”张永中靠在椅背上,手举在胸前,以一种很嚣张、很不拘小节的姿势在掏指甲。他环顾四周,笑着说:“咱们这水平,科长不知道,咱们自己心里可是门儿清,对吧!”
张永中说完,会议室里便响起笑声,三三两两,渐渐声响大了起来,无异于对吴蔚然的挑衅和蔑视。
“不会的,按照我的计划,两年内必然有些水花的。”吴蔚然眉梢扬起,看似春风拂面,吐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咱们厂年年宣传口挂红灯,市里省里现在都把宣传当大头儿来抓,再挂红灯,就会影响厂里各项参评。所以以后这一块工作责任会落实到人,至于做不做,大家自己衡量。我不强迫,只做通知。”
吴蔚然话一说完,会议室里便安静了。他年纪轻,无论是看衣着打扮还是看相貌气质,都不像是能和工作数十年的老油条周旋的模样。但吴蔚然真正是人不可貌相,话一开口,气质就全然不同。
他强硬,而且雷利风行。先前去了那么多车间,他没把这事儿透出一丝一毫来,直到最后一站来到机床车间,才连带着具体措施一同抛出。如何奖励,如何惩处,吴蔚然都悉数规划,只把机床车间当做试水,试试这股子热闹油温够不够烹他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程郁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旁日里跟吴蔚然一个屋檐下住着,只知道他嘴皮子功夫了得,还不知道这么了得,如今一看,才知道对付他,吴蔚然至多只用了三成功力罢了。
正发着呆,就听吴蔚然在上边又说:“不过车间各位的意见宣传科也应该采纳,这活儿照理说都是年轻人分担,既然刚才有许多人表态做不了,那就……”
吴蔚然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了程郁身上,程郁心头立刻警铃大作,可该来的总会来的,他听见吴蔚然说:“不如程郁来负责这件事吧,他年轻,看着也机灵,学什么东西都快。”
程郁最怕这种在众人面前显眼的时候,他浑身都僵住,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有眼珠在眼眶里转向吴蔚然的方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吴蔚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问杨和平:“杨主任怎么看?”
吴蔚然人都选好了,杨和平还能怎么看,即便他有什么想法,机床车间目前的年轻人里,也没有比程郁更合适的人了。于是杨和平也点头:“我没有意见,小程学东西确实很快,以后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吴科长还得多多包容指点他。”
程郁被他们三两句话就安排好了,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能现在就回到宿舍去跟他问个清楚。只有吴蔚然云淡风轻地起身:“那好,那就这样,我不耽误大家上班了。原本应该跟大家再多多了解,但是今天是视察最后一天,后边的工作紧赶着就来了,今天就到这吧。”
程郁仔细咂摸了一番这话,才明白前些天吴蔚然为什么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烟酒味,想必是视察完就顺路去吃喝一通,只是今日着实赶不上了,这才早晨早早便来了。
吴蔚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送走他以后杨和平让程郁去把会议室收拾了,一同指派过去的还有赵雯,会议室不算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赵雯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桌子,没一会儿就挪到了程郁身边。
“小程,雯姐问你两句话,你得老实跟我说啊!”赵雯说。
赵雯平时沉默寡言,为人看着也低眉顺目,不像是八卦之人,今天这种印象却频频被打破,程郁偏头看她一眼,只觉得笑着的赵雯是如此腻人。
“我和吴蔚然是室友,被分到一个宿舍了,在那之前我也不认识他。我跟他经常在宿舍里拌嘴,他今天是故意作弄我的,如果那个活儿你感兴趣,我回到宿舍了就告诉他。”
程郁未卜先知,把他和吴蔚然的关系坦荡荡告诉赵雯,赵雯脸上的笑容便显得尴尬极了,程郁又看她一眼,大概眼神颇为玩味,赵雯脸上实在挂不住,只好尴尬地笑出声来。
“哈哈,没有,我不是问你这个。”
她说不是问程郁这个问题,可她想问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氛比刚才更尴尬,程郁连看也懒得看了,只拿过扫把,默默地弯腰扫地。
赵雯实在无话可说,总算老实闭嘴,跟程郁一起打扫了卫生,然后离开会议室。
往工房走的路上两人没有同行,程郁走在前面,隐约听到赵雯在身后不满的嘟囔声,程郁无奈摇头,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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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程郁原本想在车间里做个随波逐流的无名小角色,但是阴差阳错就被吴蔚然给推到风口浪尖上,眼下他在车间里的位置既尴尬又为人注目,活脱脱一株只可远观的仙人掌。
张永中对他的态度现在并不是重点,程郁看得出张永中此人没有那么睚眦必报,反而是得罪了赵雯,难免会难缠一点。
程郁是在孤儿院里长大,领会到孩子之间无形的激烈的竞争,长大后又从麻烦里脱身的人,他原本疏于也懒怠于在这些事上费心思,现在情势推着他向前,他不做,总有人把他推到那个被人瞩目的境地。
好在机床车间是个小车间,再多的事情也只在这二十多号人之间轮转,倒也不会有多大的风浪。即便传遍全厂,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厂里上千名员工,能把各自的日子过好已是不易。
程郁发了会儿呆,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李一波拍拍他的肩,道:“走,吃饭。”
程郁拿上饭盒跟在李一波身边,李一波跟他并排走着,突然道:“厂里近几年一直有些青黄不接,年轻人来得不少,却留不住,短的只待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一两年。厂里对年轻干部的需求与日俱增,所以年轻人在厂里,只要能扎下根,升迁提拔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程郁说嗯,却没多说,李一波也不在意,接着说:“我知道你不想出风头,但是机会既然找上门,试试总没错。总说车工是门手艺活儿,靠手艺吃饭能吃一辈子,但如果有一天能坐进办公室里,谁不愿意坐呢?”
李一波这话是实话了,尤其是对云城这样地方的工厂来说。对一个效益不佳、勉强糊口的企业而言,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喝茶、做表下文的工作,的确比生产一线的工作轻松许多。在云城本地,厂里的招工和招考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两种人。
李一波一番拳拳真心,程郁无法再沉默,他低声道:“师父,我现在也没想那么长远,只是想做好手头的事情。”
“可以多试试别的可能性。”李一波拍拍程郁的后脑勺,颇为怜爱地说:“向上一步没什么不好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