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近的聊天几乎都是闻陈单方面关心,因为他事太多了,压根没时间停下来和人聊聊天。
林择梧沉默片刻,回答他:好。
林择梧手掌覆盖面孔,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摸索着桌上台灯,将它拧开,再把书包里的笔记本找出来摊开。
昨天到现在,他没有看过书。
还有一个礼拜就要高考了,得补回来。
大概半个小时后,外卖才送来。
这回不是什么海鲜大杂烩,就是普普通通的小炒肉,最上面覆盖着一个圆溜溜的荷包蛋。
林择梧就着英语听力把饭吃完。
晚上十点半,他早早躺下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林择梧背着包去学校。
林择梧把自个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头一天的慌张无助似乎早已消失,又或者是被掩盖在冷漠的面孔之下。
上课、放学、去医院、回家休息,林择梧每天的行程基本如一。
他去医院那段时间见不着人,也不和医生聊,就老马偶尔跟他搭上几句话。
等林择梧踏着夜色离开,老马例行查房时,忍不住在赵倩耳边唠叨几句,讲的都是些没营养的鸡毛蒜皮事。
比如你儿子今天又来看你了,他还有两天就要高考了,希望今年数学别太难,随便考个一百四就够了……
高考那两天,一如既往的下大雨,路上水漫金山,水淹到小腿肚。
幸亏闻陈有车,早早出门,在一溜烟车队中慢慢挤出去,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好像能把玻璃砸碎。
林择梧瞧准时机,拉开车门往下跳,鞋湿已经不重要,能进考场怎么都行。
连考四天,最后一天,中午的时候出太阳了。
下午考完,警戒线一拉,各个跟脱了缰的野狗,撒着欢跑出去,门口一时间乱成一团,警察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好打击他们瞬间奔放的热情。
林择梧顺着人群踏出校门,空气中雨后青草混着泥土的气息,他出校门就想拐弯回家,突然听到背后“滴滴”一声。
扭头一看,路边一辆熟悉的车缓缓降下车窗,露出闻陈那张脸,而后闻陈冲他招招手。
他俩去吃了顿火锅,就当庆祝林择梧高考结束。
火锅店气氛相当火热,以至于林择梧面色不再那么沉静,紧绷的神经终于打开一道缺口。
那晚上林择梧喝了两杯酒,他没喝过,不知道酒量。
事实证明他酒量并不怎么样,林择梧头一回体会头重脚轻,强撑着爬上车,然后再也没声了。
最后是闻陈把他背上楼的。
林择梧醉了不知道在胡乱念叨什么,仔细听也听不明白,呼出的热气倒是把闻陈耳后根撩得发烫。
进了屋,闻陈拿着毛巾给他擦擦脸,最后衣服不换了,扯了他校服外套后直接给塞进床。
林择梧还“不识好歹”地踹他一脚,闻陈眼疾手快地拽住他脚踝,强行塞回去。
林择梧睡得昏天地暗,第二天醒来眼前还是花花绿绿一片,缓了好一会才正常。
林择梧靠着沙发拿冰袋捂额头,闻陈搅和着醒酒茶,嘴边笑意没打算遮一遮。
林择梧磨磨牙,从此对“酒”这玩意敬谢不敏。
考完第三天。
林择梧打算出门去医院,他正站在门口等闻陈,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
闻陈刚洗好澡,脱得干干净净,站在衣柜前拿衣服,突然门被一把推开,“哐嘡”一声巨响,闻陈下意识拿起枕头遮住胸。
门口,林择梧扶着把手,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林择梧握住把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关节处的突起几乎冲破皮肉。
林择梧平复呼吸:“……医院刚刚给我打电话。”
话不用说完,剩下来的是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闻陈飞速乱跳的心脏逐渐平稳,转而变为重鼓点般的跃动。
他套上衣服,拉着林择梧就走。
.
医生说赵倩意识稍微清醒了点,但也就这样了。
老马看到林择梧后欲言又止,他特地挑的探访时间把林择梧喊来,带他们去换衣服的路上,老马才说了几句话。
“你妈想回家。”
林择梧心跳一停,看向老马那张严肃的脸。
“什么……意思?她清醒了?”
老马叹了口气:“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就给你提个醒,做好心理准备。”
病房内,大片的洁白白得刺眼,冰冷的仪器,坚固的管道,一点点记录着生命。
做多少心理准备似乎都没有用,进病房后,林择梧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闻陈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力道。
林择梧死死扣着他的手,指甲在他掌心留下几道痕迹,林择梧站在原地抿紧唇角,心头冒出丝茫然。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赵倩就像换了个人,比以前更瘦,面上呈现出破败的暗枯,勉强睁着眼前一条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闭上。
走近了,林择梧才看到她细微翕动的嘴唇。
林择梧弯下腰,凑近了去听,细细地辨别,但是声音含糊而轻,他听好几遍才听明白。
她说回家。
她想回家。
突然,赵倩那双盯着苍茫角落的眼睛缓慢地转动了下,无神的目光逐渐汇聚,眼底逐渐凝出一点光来。
她嘴唇动了下。
没人知道她说了什么,闻陈只发现林择梧本就绷直的肩膀更僵硬了,从背后看去就像一具破败的雕像,笼罩在心跳声的“滴滴”之下。
他在挣扎,在迷茫,这些情绪终于在见到赵倩后一瞬间爆发出来。
闻陈担心他熬不住,却没想到林择梧忽然直起身,转过身面对着他们,面上是压抑着的隐隐的崩溃。
他说:“我要办出院手续。”
老马大约猜到了这个结局,只是平淡地问他:“确定吗?”
林择梧说:“我带她回去后,就不来了。”
老马点头:“晓得了。”
然后他一拍身旁的闻陈,招呼他:“走,跟我办手续去。”
.
当天赵倩被接回家。
林择梧背着她走上六楼。
卧室还是出去那天的模样,林择梧把她放在一边,给她换了床新的被子,最后把卧室常年紧闭的窗户推开。
开的很大。
这会儿林择梧不怕她乱爬窗掉下去,把外面广阔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鸟群展露给她看。
做完这些,林择梧看向靠着床头看着窗外的赵倩,问道:“吃鱼吗?”
半晌,赵倩点点头。
这个动作大概要了她半条命,点完就把眼闭上了,好半天才重新睁开。
等她又把眼睛睁开,林择梧松开紧握的拳头,捡起地上换下来的被套,一言不发地离开。
林择梧把被套扔在客厅地上,自己径直走出去,关上门贴着门板。
像是要逼出心底最郁结的气似的,他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散在空无一人的阴沉楼道中,小心翼翼地不被别人听见。
然后开始回想这些年。
他对赵倩的记忆仅停留在六岁以前,和这短短的两年时间。
最深刻的,就是她坐在客厅烧炭的画面,那副坦然的神态,让林择梧现在不知道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去思考那件事。
过于理性,林择梧还做不到,他毕竟是个人。
偏向感性,林择梧却不想思考。
有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闻陈。
当初说的那些往事里,林择梧留了一件。
——当年赵倩没想留他一个人,她把他锁在房间里,只是被他逃了而已。
可尽管如此,现在这种情绪依旧是林择梧无法承受的。
不该这样,林择梧想,他早该习惯孤独。
赵倩醒过来陪他的这两年,他应该有所回报,照顾她、替她收拾后事,然后再一个人生活。
刚把赵倩接回来的那几天,林择梧把这些事反复想了好几遍。
然而到后来,他却抱着幻想隐秘地希望她能活久一点,只要能听他说话就很好。
而现在是走到结尾的时候了,什么故事都会有结局。
可能今天。
可能明天。
而赵倩是第三天早上没的。
林择梧对着她仿佛睡着的面孔沉默了一分钟,很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碗,找出早就准备的号码,打给殡仪馆。
上午,人就被接走了。
等把手续办好,林择梧独身乘车回家。
直到面对空旷的客厅,和进门就一览无遗的大开的卧室房门,林择梧才发觉喉间被哽住许久。
太安静了。
比以前还要安静。
林择梧在客厅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心跳越来越快,最终他翻出一个电话。
按下去的瞬间,心里某根弦好像绷不住地断了。
“喂。”闻陈接得急匆匆。
林择梧干涩道:“哥。”
“嗓子怎么了?感冒了?看没看医生?”林择梧机关枪似的抛出几个问题。
林择梧紧握着手机:“哥。”
闻陈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说。”
“我想见你。”林择梧说,紧跟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想见你。”
闻陈安静片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