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叶开结婚。”
宽敞的、铺满软包隔音材料和厚重地毯的书房在一刹那陷入寂静。
陈又涵终日处理公务,已经近三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英挺的面颊苍白,眼底下有难消的青色眼圈,身形消瘦了许多,让他看上去有一股病态的英俊。眼神虽然疲惫,比几个月前少了意气风发,但还是从容坚定。他腰板挺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迎视着陈飞一自黑暗中如鹰隼般的审视。
陈飞一撑着桌角缓缓地起身。
一明一暗,父子两人像两头野兽在沉默地对峙。
“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砰!黑色砚台气势汹汹地砸出,砸上陈又涵的额角,又随即沉重落地。陈又涵一步未退,少顷,额角流下温热的液体。他抬手捂住,温和但坚定地说:“别这么生气。”
胸口剧烈起伏着,陈飞一艰难地喘息,捏着桌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眼睛渐渐染上赤红——
“叶开——咳咳——叶开是叶家的继承人!你发什么疯要去招惹他?!他才十八岁!”
“对不起。”
陈飞一咳得躬下了腰,一贯坚毅的面颊瞬间苍老了,“糊涂!糊涂啊又涵!你糊涂啊!……”陈又涵大步过去,强势而沉稳地扶住他。陈飞一流下两行热泪,手无力急促地拍着桌面:“……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选最难最苦的!你糊涂啊宁姝,你的儿子糊涂……”
宁姝是陈又涵母亲的闺名。
陈又涵的童年是在医院的雪白墙壁和消毒水味道中度过的,直到八岁时宁姝去世。宁姝出生名门,一生美满,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陈又涵。陈飞一对他溺爱,对他严苛,对他爱恨交加,他时常想,宁姝看到现在的又涵应当也会是欣慰的。他为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最坚毅的品格和最恣意的个性——只是为什么,而立之年刚过,为什么将倾的大厦便要去他去扛,为什么他放着美满的婚姻和自由的爱情不要,要去走一条没有回路的死胡同?
“对不起,爸。”陈又涵稳稳地扶着他,血顺着鬓角和脸颊滑下,洇入衬衫。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他哑声说,“儿子我无路可退,只想和他共度余生。”
赵丛海克制地敲响书房门,恭顺道:“董事长,该吃药了。”
陈又涵扶着陈飞一坐下,握着他温凉的手拍了拍。
房门被打开,赵丛海吃了一惊:“又涵?你——”
陈又涵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脸:“让我爸早点休息。”
身后传来陈飞一悲哀的声音:“我以为你足够聪明,总不至于和一个十八岁的人妄谈余生。”
陈又涵脚步顿了顿,抬手掩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十点,GC商业集团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她长相明艳气势迫人,一双裸色高跟鞋步步生风。顾岫与她在门外初次照面,画着上翘黑色眼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从他脸上瞥过:“顾总,幸会。”一把嗓音很有大小姐特质。
顾岫绅士地为她推开门,从那种气质和五官中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
陈又涵额头被包扎过,很扎眼。叶瑾挑眉道:“怎么,银行现在都上升到暴力催债了?”
“见笑了。”
陈又涵仍然那股漫不经心的调子。两人在落地窗前的会客区坐下,过了会儿,柏仲端着咖啡和茶点进来。陈又涵给她递了根烟,叶瑾接过,很熟练地点起,保养良好的纤细双手上涂着酒红色指甲油。
“说吧,什么事?”
“你希望我是什么事?”叶瑾翘着二郎腿,手肘支在膝盖上。烟在指间静静燃烧,她浓烈的五官在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有了一丝妩媚。
“给我发喜帖。”陈又涵咬着烟哼笑了一声。
叶瑾冲他吁出一口烟:“两百亿授信,要不要?”
陈又涵睨她一眼:“你怎么时候接手宁通的业务了?”
“如果是公事,当然不会是我来。不过既然是我坐在这里,你就该知道是家事私事。”
陈又涵没说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色。
叶瑾打开爱马仕黑金,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慵懒地递向他:“好手段啊,陈又涵。”
陈又涵心里一沉,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便倏然变了。
每一张的主角都是他和叶开。大庭广众之下的亲吻,牵着手出入繁宁空墅的高清影像,透过车窗拍摄到的激烈拥吻,各种角度各种场合,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时间跨度超过六个月。
血液在身体里一瞬间静止,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只有宁城CBD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近乎严酷地重复在晴空之下。
陈又涵镇定地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而后在掌心拢了拢,动作很慢地将它们重新塞入信封:“拍得不错。”
“你把小开当做什么?你又把我们叶家当做什么?”叶瑾面无表情地讽笑一声,“我们全家默许小开和你同进同出,信任的是你们陈家一贯而来的家风和人品,信任的是你陈又涵虽然滥交但好歹真正把小开当弟弟!你做了什么?陈又涵,十几岁的男生,你引诱他!你要脸吗?”
喉结上下滚动,陈又涵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早就知道。”
“从去年在歌剧院里碰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八个月,我一直侥幸地希望你们玩玩就结束——”
“我们是认真的。”
叶瑾嗤笑一声:“认真?小开懂什么?他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你呢?你真让我恶心。”
“你想怎么样。”陈又涵摁灭烟,只是过了两秒便又重新点燃一支。
“离开小开,”叶瑾很快地说,“两百亿授信三天内就会安排好。”
陈又涵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一种冰冷而深沉的气息中。
“请回吧。”他语气毫无起伏,但却暴戾地将新点燃没抽两口的烟重重拧灭,“我不会答应。”
叶瑾仿佛预料到了他这个回答,无动于衷地说:“GC还有几块优质地块供你贱卖?楼村一半停摆一半推进,你哪里来的钱去开发?不开发,超过五十亿的赔偿款等你,瞬间吃掉你所有赖以支撑的现金流。每天一睁眼要还几千万的利息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何必呢?”
陈又涵短促地笑了笑:“不劳你操心。”
“实话实说,今天是爷爷让我来的。他其实原本就有借钱的意思。你和小开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敢越过我直接去找爷爷吗?嗯?爷爷今年七十六,是小开最亲近的人,你敢吗?”
陈又涵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隐瞒。”
“你可以慢慢考虑。”叶瑾收拾好挎包,“我不急,等你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你还会不会这么选?GC两千多名员工的生计在你身上,陈家七代人的心血也在你身上,外面虎视眈眈等着并购重组的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你敢吗?你又有资格吗?”
陈又涵重重地抹了下脸,半插着腰无可奈何地转了半圈,抬手狠狠扫落边柜!
名贵的瓷瓶应声而碎,叶瑾连眼都没有眨一下:“或者你觉得亏的话,娶我也可以啊,你爱玩,我也爱玩,大家各玩各的也不错。”
“没有必要这么恶心我。”陈又涵冰冷地看着她。
“这就恶心了?”叶瑾终于拎包起身,“上周末我和小开聊天,我问他,你对陈又涵是真心的吗,你知道他怎么说?”叶瑾没有温度地微微一笑,闲聊似的续道,“他说姐姐,虽然我只有十八岁,但我可以确定我爱他,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是多么确定,那我只能说,我比数学试卷上第一道填空题的答案还要确定。姐姐,第一道题是送分题,没有人会做错的,是百分百的、无可置疑的正确。”
叶瑾说完这句话,一直紧绷的脸庞留下一行眼泪。她深呼吸,纤细的手指抹掉泪痕:“陈又涵,如果小开不是这么认真,我其实不会来阻挠你们。玩就是了,两年,三年,那又怎么样?总有一天会淡的散的。但是我了解小开,你也了解小开,他的个性就是那样,他有把事情贯彻到底的清高,他这么说,你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心里什么感觉?”
眼泪越来越多地涌出来。
“陈又涵,我给你机会,在你们惹出更大的麻烦之前,让事情在我这里就彻底结束。放手吧,小开他有全世界最多的爱,不差你这一份的。一定要让他那么辛苦吗?爷爷七十六了,你知道他对小开是什么期望?小开打算高考后出柜你又知不知道?如果爷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和你……”叶瑾哽了一下,反复深呼吸,“你们谁都背负不起的。”
叶瑾什么时候走的,陈又涵并没有很鲜明的意识。他一直垂首坐着,十指无力地插入发间,一动不动。
顾岫送报告进来,终于惊动了他。
陈又涵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按下火机:“把人事副总叫进来。”
“好——”尾音仓促地吞下,顾岫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又涵,“什么意思?”
“裁员。”
顾岫下意识地吞咽,脸上挂不住表情,低声问:“到这一步了吗?”
“到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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